“一個人憑良心行事的能力,取決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會的局限,而成爲一個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質就是要有勇氣說一個‘不’字,有勇氣拒不服從強權的命令,拒不服從公共輿論的命令……”
1990年初秋,我母由于左心功能不全而誘發急
心力衰竭,在一個夜晚的睡夢中悄然“死去”。
這個“死去”,我所以帶引號,是因爲那只是醫生和身邊的人說她去世了。
可我並不這麼認爲。
母的睡相格外安詳,仿佛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也許她正夢見自己偶然地走在p城的一條寬展的柏油馬路上。
我知道,自從母生病以後,由于窒息感,她格外喜歡開闊的景致,喜歡蔥郁的樹木和茂盛的野草,p城街道的恢宏氣魄符合了她理想中街道的模樣。我想象她也許在這個夜晚的睡夢中,正在用一種不再年輕了的目光打量著這座她生活了五十余年的城市,熱望地看著路邊每—棵老樹、一個舊式的門洞甚至倒伏路邊的一塊洗磨得十分光滑的石頭;她細細地觀望著所經之
的每一扇牆壁,探尋它被雨
和風沙沖刷出來的斑痕紋路,那細微裂碎裏邊仿佛都潛藏著她一逝不返的年輕時代的秘密。她的眼神如同一雙手臂,愛撫地摩挲著一掠而過的街道風景,好像時光倒流了,她深陷的眼窩裏散射出欣慰的光芒。
她最後的睡態,使我至今不承認她已經死去。
同時,我也開始在心裏悄悄擁有了一個秘密:我母其實並沒有離開我,她不過是因爲窒息,內髒慢慢失去了活力,也許像不透風的零件那樣,長了蟲子,她便把她的軀
給扔掉了,轉換成了一個隱形人。她不過是在和世人開玩笑。
可是,醫生和我身邊的人毫無幽默感,一致以爲她是真的死去了,連我學院裏的教授也愚蠢地信以爲真,還說我的腦子出了問題,把我送到了醫院醫治(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開頭提到的那個心理醫生祁駱的)。學院並以此爲借口,勒令我休學。
我在心裏暗暗地反複分析了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關鍵是我至今沒能說出洞穿我的左小的那一顆子彈的顔
,是紅
的還是黑
的?子彈的兩種顔
標志著兩種不同的
質。這涉及到我的其他問題。
可是我沒有找到那一顆子彈。我是很偶然撞上那一槍的。
我怎麼能回答呢?
記得當時,我把這個揣測偷偷告訴了祁駱醫生,結果我看見他在我的病曆紙頁上寫:思維邏輯障礙,象征
思維,聯想過程分裂。
我把他當成朋友,可是我發現他並沒有站在我一邊。
後來,我對他便不怎麼說實話了。但是,他依然熱衷于幫助我。我經常對他說瞎話,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可這並沒有妨礙他願意成爲我的朋友。他經常借些精神醫學方面的書給我看。這方面的知識,對于後來我逐步地認識和調整自己,的確起了很大的幫助。
開始時,我堅持對身邊所有的人說,“我母其實沒有死去,她在和我們大家開玩笑。”
但是,所有的人(除了祁駱)聽了我的話,都疑惑地看看我,然後就開始回避我,像是很害怕見到我的樣子。
後來我吸取教訓,什麼都不再說了。但我心裏十分清楚,他們看到的是僞現實。
我回家照了照鏡子,尋找人們避開我的原因。我發現我的外觀並沒有什麼可怕之,連眼睛都沒有腫,因爲我根本就沒有哭過。
爲什麼要哭呢?我堅信我的母並沒有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已經死去。
母的軀
消失後,她房間裏一切流動的聲音,比如挂鍾的滴塔聲、
管裏的流
聲,都似乎死去了。
可是,她的服依然活著,我堅信這一點。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門,然後用鑰匙自己打開門,說一聲“,睡覺了嗎?”就走進來。然後,我便長時間地與她的
服交談。它們的確是活的,因爲我千真萬確地聽到了她的
服對我說話。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時候,遇見一個長得很像禾的女孩兒,她正在一棵槐樹的樹蔭底下觀望那些路燈下晃動婆娑的葉影。她看了很長時間那些烏雲般流動的影子,我在一邊看了她很長時間。
最後,我抑製不住好奇心,走過去問她,“你在看什麼?”
我當然並不關心她到底在看什麼,我只是想離她近些,看看她的臉孔。
她指著街燈下柏油路邊斑駁的葉影說,“你看,這些樹葉在晃動,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說,“不會,否則你也會感覺到搖晃震顫的。那是風。”
女孩兒說,“你看,樹幹也在晃呢。”
我躲開樹影,擡頭望了望那樹幹,果然它在微微搖晃,靜谧地搖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證實這是真的。那些樹影仿佛是一頭巨大綿長的頭發,在微風中舞動,樹根像一個紐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並不感興趣是否地震的問題,地震比起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心裏的震動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說,“你怎麼會有興趣這麼長時間觀察路燈下的樹影呢?這多無聊。”
女孩兒說,“還有什麼有聊呢?”
我說,“我不知道。”
母消失之後,我曾在黃昏時候,長時間觀察過陽光是怎樣一點點從牆壁上退縮的,我還偵察過一只老鼠在一天裏的隱蔽行蹤;觀察過冬天的腳步是怎樣首先降臨到我的手指尖,然後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這種觀察的習慣,是在後來我的
密朋友全都離開了我之後開始的。
所以這會兒,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搖晃的樹影,忽然使我産生了自己的軀與周圍環境不真實的疏離感,仿佛我與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縫隙,好似放置了一個玻璃屏幕,透過這屏幕一切都虛無飄渺起來。
有一瞬間,我的腦子也變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裏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個叫做“零女士”的人。
這種異樣感,大約持續了幾分鍾才消失。
然後,我漸漸看清楚了這女孩兒的臉孔。她長得並不特別像禾,只是遠的輪廓有點像而已。
我轉身離開了。
“再見。”我說。
晚上,當我在母的房間,打開她的
櫃,告訴了那些
服這件事。
母的
服說:“這女孩兒一定很孤獨。”
非常奇妙,那語聲是和母一模一樣的聲音。
另外一次,也是黃昏時候,我在街頭路邊漫不經心地散步,一縷黯淡的夕陽紅透過漸漸稀疏的樹木枝葉,斜射到熙來攘往的人群臉孔上,空氣中浮動著一秋日的馥郁芬芳。路邊的商店都關了門,仿佛……
私人生活第1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