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私人生活第2章上一小節]了它的命運的不祥。
往往在星期天早晨,我起後就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因爲在前一天晚上,我和母
商量第二天去公園遊玩的時候,沒有考慮到索菲亞羅蘭。所以第二天清早,它就會把我的鞋子藏起來,然後臥在我的
邊,等待我醒來後發現鞋子的失蹤,以顯示它的重要
和不可忽視。
我記得在七十年代中期,中的家庭還沒有廣泛地使用電視。那時候。我家裏有一臺比較高級的俄式無線電收音機,每天清早七點鍾,我父
便氣憤地准時打開收音機聽新聞廣播,同時宣布了全家起
的號令。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就會安靜地坐到收音機前來,一動不動地傾聽每一條消息,並毫不掩飾地表示出自己的喜悅或憤怒。它是家裏除了我父
之外第二個關心政治的“人”。聽完了新聞節目,往往是一段固定的樂曲,這是索菲亞羅蘭最歡喜的節目,收音機裏一唱“東方紅,太陽升,中
出了個毛澤東……”它便興奮地隨著曲調“喔……喔……”地引吭高歌。
有一次,大約是在七五年底或七六年初時候,新聞裏播誦完“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路線”的文章,索菲亞羅蘭莫名其妙地不高興了,當即對著收音機裏的那一篇社論撤了一泡尿。這種有失文明教養的行爲,在它短暫的成長史中從未發生過,它在我家裏從小就不隨地大小便。所以那一次它的行爲,令我們全家無比驚詫。但是,我全家人包括我父在內,似乎都十分理解它的不高興,我父
還說了一句,“連狗都不愛聽。”結果,索菲亞羅蘭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可是,事隔幾個月之後,它故技重演。那是在七六年清明前後,收音機裏正在非常嚴肅地播誦人民日報社評論員關于“四五反革命事件”的文章,這一次,索菲亞羅蘭不等新聞節目結束,就又沖著收音機撤了一大泡尿。
索菲亞羅蘭不喜歡我父母鬧別扭,如果他(她)們長時間互不理睬,它就會分別去拽他(她)們的袖,往一起拉,晚上睡覺前,它就會把我父母的睡
叼到一塊去。如果,他(她)們爭吵,它就嗚嗚地哭起來,以此來打斷他們的戰局。
表面上索菲亞羅蘭做著不偏不倚的調解、統戰工作,實際上它心中非常有數,傾向非常明確,它是我和母
的忠誠的同盟。
父當然早已察覺這一點,但一直容忍著它,等待時機。
我父與索菲亞羅蘭之間的戰鬥,其實早已在暗中默默地醞釀,這種無聲又無形的較量早巳心照不宣地存在著。
索菲亞羅蘭很懂得韬光養晦,深藏不露,蓄勢待發,決不做出要與父分庭抗禮之舉。戰鬥在靜
之下激烈地湧動、展開。我不知道父
爲什麼會在家中選擇一只狗作爲他使用這一種高級戰鬥方式的對手。他對母
、
和我,從來都是表裏如一,明暗一致,沒有桌子上邊的簡單動作與桌子下邊的高難動作之分。對我們,他的憤怒都寫在臉上。當然,父
無論在地位權力上、在
別的生理優勢上(父
的身材非常之高大強悍)、還是在經濟實力上,他無疑都是家中的絕對權威。但是,通過父
對索菲亞羅蘭的藏而不露的含蓄或者收斂的態度,也使長大之後的我反省出來另外一個原因:父
的粗暴、專製與絕對的權勢,正是母
、
和幼年的我,自動賦予他的,我們用軟弱與服從恭手給予了他壓製我們的力量,我們越是對他容忍、順服,他對我們就越是粗暴專橫。
而索菲亞羅蘭不,它貌似服從,那是因爲它不會說話,它的不動聲決不是退讓,它是用一種無聲的消極態度,表達了它的積極的參與意識。這種內在的外人不易察覺的抵觸和較量,父
和索菲亞羅蘭心裏都十分清楚。只不過時機不到。
他們都按兵不動罷了。
另外一個使長大之後的我想到的問題是,他們都是同一別,父
是一個男
氣質十足的男人,索菲亞羅蘭是一只公狗。我們從政壇、商界、戰場乃至情場,都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凡是他們(或以他們爲多數)聚集的地方,都是鬥爭的手腕最爲高級、尖銳而殘酷的地方。
但是,索菲亞羅蘭與我父的矛盾,終于還是抑製不住地爆發出來了。
有一次,我父母不知爲了什麼爭吵起來,大概涉及到另外一個男人。父一天到晚憂慮重重,疑神疑鬼,把自己的神經繃得過于緊張。那一次他的火發得特別大,氣勢洶洶,不可一世。我母
也不再示弱,堅持自己的態度,認爲我父
的一切猜測都是無事生非,捕風捉影,都是他的想象力不正當地膨脹的結果。我父
氣急敗壞,一揮手就把我母
的眼鏡掀掉了。
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在經過了較長時間的觀戰和忍耐之後,終于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一腔憤怒,沖著我父的臉孔吼了一聲,一個躥跳飛迎上去,並舉起它的左前爪,送給我父
一個無與倫比的耳光。
我父先是楞住,這種情形的發生對于他的權威地位來說是始料末及的。然後,他才彎下腰,滿地摸著自己的眼鏡。
待他戴上破碎的眼鏡直起身來的時候,索菲亞羅蘭不幸的命運就被決定了——它被永遠地驅逐離開我家,成爲了一只野狗。
我這時候,想起來索菲亞羅蘭,是因爲現在輪到也要離開我家了。我想,
肯定也是犯了類似于索菲亞羅蘭的錯誤。
我走進家門時,看見正在用她那一只眼睛流著眼淚。
她坐在沿上,灰白的頭發光溜溜地盤著,像羽毛一樣自尊而光潔,那個圓圓的發髻用一個黑
的網罩兜住,绾在腦後。
青的中式棉布襖幹淨得無一絲皺痕,
襟攆斜著流暢下來。
她的身邊是一個不大的包裹,用土藍的棉花布包裹皮松松地一系,也放在
沿,很像一張靜物寫生畫。
父坐在裏間書房碩大的藤椅裏,寬大的脊背像一座山
,他背朝著我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實際上我根本沒打算看他,因爲我本能地恐懼他的憤怒,避之唯恐不及。我是從走廊一閃而過時,用余光瞥到他的身影的。
我朝走過去,站到她的面前。她摟著我又哭了一會兒,就說,“拗拗,快換
服吧,看都淋
了。”
她起身,從櫃裏取出一身幹淨的
服,又打算幫我擦掉臉上、身上的雨
,然後換上幹
服。洗臉的時候,我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所以我一再拒絕
要幫我洗的願望。我磨磨蹭蹭洗了又洗,洗了好長時間,感覺到
就在我身前身後忙著,好像是專門等著我回家爲我換
服。
當我終于止住眼淚,洗完了臉,換上幹淨服後,
忙了一陣子的雙手忽然垂了下來,像兩只被大風折而未斷的殘樹枝,撅掉也不是,連接又連不上,只好空空地垂著。
然後,她歎了一聲,只說了句:“那,我這就走吧。”
說完,她並沒有動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點什麼。
我很怕分手的場面,集傷感的鏡頭像瘟疫一樣,總使我想立刻
身逃避。
忽然,我一個轉身,拿起的包裹就往門外走。
走出家門後隔了一會兒,我才聽到母和
在後邊跟了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我聽不清。實際上,我很怕聽到,也不想回頭看她們,因爲那樣我的眼淚就會再一次流淌出來,而且我預感,它一旦流出來,就再也難以止住了。而這樣是我所不願意的,這將是多麼地無用、多麼地令我難堪啊!
我努力分散並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我東看西看,想發現點什麼吸引我的事物。但這一次,我沒能成功,我始終沒有從分離在即這一種悲傷的情調裏掙出來。
走到大門口了,我站住,等著母和
過來。隨著她們的腳步聲的走近,我忽然覺得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聲音。我心裏有一種發顫的感覺,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後分手的時候,把這種發酸的情調張揚、膨脹起來,所以我對自己感到生氣。
這時候,我忽然爲自己的情緒找到了一個轉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氣!對,應該生氣!我很生氣!
已經過來了,她和母
並肩站立在院子門口。
雨後的路面淋淋的,路邊下
道的排
口
嘩嘩啦啦響著,牆根底下到
是飄落的樹葉和花瓣,花瓣上的
珠閃閃發亮,空氣裏彌散著濃郁的花粉氣味。
把鑰匙交給母
,然後就轉身摟住我的肩,想說什麼。
樹木一動不動,仿佛也在安靜地等候她說最後的什麼話。
這時,從我的嗓子裏面正在慢慢醞釀、升起抽泣的聲音。
那聲音就要抵達我的喉嚨口了。于是,我不等她開口,就像是要急著趕回家辦什麼事似的,匆匆忙忙地並且懷著一莫名的仇恨,說,“
,等我長大了,掙了錢,我接你回來。
我讓他走。我要報仇!”
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當然是指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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