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引《舊約·約伯記》第三章第二十節。
姚伯太太出了殡約莫三個禮拜以後,有一天晚上,爛銀的月亮正把光芒一直射到克林在愛得韋住宅的地上,把滿室照得皎潔起來,那時候,從屋裏走出一個女人來。她靠在庭園的柵欄門上,好像要清涼一會兒似的。那種淡白的月光,本來能叫老醜的婦人變爲美人,現在把這副原來就姣麗的面孔,更映照得天神一般了。
她在那兒沒待多久,就有一個人從路上走來,帶著點兒遲疑的神氣問她:“俺問你一聲兒,太太,他今兒晚上怎麼樣啦?”
“多少好了一點兒了,赫飛,不過還是不大好,”遊苔莎答。
“還是胡天胡地的嗎,太太?”
“不啦,他現在很清醒了。”
“還像從前那樣癡說亂道地說他
嗎,可憐的人?”赫飛接著問。
“還是說,不過不那麼狂亂了,”她低聲說。
“太太,太不幸了,章彌那孩子,必得把他
臨死的話告訴他——說她怎麼心碎了,又怎麼叫她兒子趕出來了。那些話,無論誰聽見了,都得折騰一陣的。”
遊苔莎並沒回答,只微微地顯出一種張口結
的樣子,好像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口來似的。赫飛看她不願意再多談了,就回家去了。
遊苔莎轉身進了屋子裏面,上了前面的寢室,那兒正點著一盞帶罩兒的油燈。躺在
上的是克林,臉
灰白、面目憔悴、雙目炯炯,在
上翻來複去,眼裏發出來一
熱光,好像瞳人裏正有一團烈火,要把眼球的
晶
燒幹似的。
“是你嗎,遊苔莎?”遊苔莎坐下的時候他說。
“是我,克林,我剛才在柵欄門那兒站了一會兒;月亮正很美麗地照耀著,並且連一個樹葉兒都不動。”
“月亮照耀?月亮對于我這種人有什麼關系哪?它照耀就讓它照耀吧——一切東西願意怎麼樣,就都怎麼樣吧,只要別讓我再活到明天就得啦。……遊苔莎呀,我都不知道往哪兒看好;我心裏的心事,像刀子一樣,直紮我的心。哦呀,要是有人想畫一張受苦圖而垂名千古,那叫他到我這兒來好啦!”
“你怎麼說這種話呀?”
“我總不由要覺得,是我想盡了方法把她害死了的。”
“不是那樣,克林。”
“是那樣,我說是;你替我辯也沒有用
!我對她的行爲太惡了——我沒去就她;所以她也沒法子來恕我。現在她可死了!比方我能早一點兒去跟她和好,把以前的碴兒都彌補起來,那時她再閉眼,我就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難受了。但是我可老也沒往她那兒去過,所以她也就者沒到我這兒來過,因此她可就不知道我多麼歡迎她了——這就是我最痛心的地方。她並不知道,我就在那天晚上要到她那兒去來著,因爲她那時候已經失去知覺了,不能明白我的話了。只要她來看我一趟,就什麼都沒有問題了。我老盼望她會來的。但是她可始終沒來。”
遊苔莎不覺發出了一聲顫抖的歎息,這種歎息,總是像致人死命的惡風毒氣那樣,使她全身顫抖。她還沒把她作的事說出來呢。
但是姚伯由于一意痛悔,只顧胡說亂道,所以就不顧得對遊苔莎的情況留意了。他在病中,老繼續不斷地說這種話。他本來就很悲痛,不幸那個小孩子又把姚伯太太最後告訴他的那些話——那些在誤會中說得過于辛酸激憤的話——泄露給他了,因此他在原來的悲痛之上,更添了一層絕望。這樣一來,他的痛苦可就叫他沒法忍受了;他只盼望死,就好像農田工人盼望
涼的地方一樣。一個人正站在愁苦的焦點上,就是他這種可憐的景象。他老不斷地悲怨自己遲緩遷延,沒早早地去探望他母
,因爲那種錯誤永遠也糾正不過來了;他老說,他那一定是令人可伯地受了魔鬼的指使了,所以才沒能早早想到,她既然不上他這兒來,他就應該到她那兒去。他老要遊苔莎對他自己所下的這種裁判表示同意。遊苔莎本來有不敢告人的秘密,心裏懷著鬼胎,所以就說她不能表示意見。遇到那種時候,他就說啦,“那是因爲你不懂得我母
的脾氣呀。她那個人,只要你求她,她就痛痛快快地恕你;但是我對她可像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所以她才毫不將就。然而她又並不是不肯將就;她不過是脾氣做,有分寸就是啦,沒有別的。……不錯,我明白了她爲什麼對我堅持那麼久了。她那是正在那兒等我去哪。我敢說,她在愁悶之中,至少也說了一百遍,‘我爲他犧牲了一切,這就是他對我的報答了。’我老也沒上她那兒去看她!等到我起身要去看她的時候,可又已經太晚了。我想到這兒,簡直沒法兒受!”
有的時候,他完全是悔恨的態度,連一滴純粹是悲傷的眼淚都不掉,本來要是掉幾滴這樣的眼淚,還可以使他的悔恨減輕一些。那時他就躺在
上,輾轉反側,心裏的思想使他發燒、發熱,遠過于身
上的疾病。“只要我能得到一點兒保證,能知道她死的時候並沒認爲我恨她,”有一天,他的心情是這種樣子的時候他說,“哪讓我想起來,就比想起上天堂來還好過。但是那個可是我得不到的了。”
“你這樣沒完沒結地悔恨悲痛,實在太過度了,”遊苔莎說。“難道別人就沒有有死母
的不成?”
“但是不能因爲那樣,我對我母
的死就不難過呀。不過死的本身還沒有死的情節那樣更讓我難過哪。我對她犯下大罪了,所以我是得不到光明的了。”
“我想是她對你犯了罪了吧?”
“不對;她沒有,罪是我犯的;老天盡量罰我一個人好啦。”
“我想你應該好好地想一想,再說這種話,”遊苔莎回答說。“獨身的人,自然有隨便咒罵自己的權力;但是一個有了太太的人,呼求上天懲罰他的時候,可關系著兩個人哪。”
“我現在太難過了,不懂得你說的這些細致地方,”那位受罪的人說。“‘是你把她送上了死路的。’這句話白天黑夜,老在我的耳邊上喧嚷。不過我也承認,我淨這樣自己恨自己,也許有些地方可就冤枉了你了,我這可憐的太太呀。請你原諒我這一點吧,遊苔莎,因爲我自己差不多就不知道我在這兒作什麼哪。”
遊苔莎老是很焦灼地想躲開她丈夫這種光景,因爲這種光景她看來的時候,那種可怕,就和猶大·依司卡銳歐看見審判耶稣那一場①一樣。她看見了這種光景,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疲乏女人的鬼魂,在門上敲,而她卻不肯給她開門,所以她對于這種光景,畏避退縮,不敢涉想。但是爲姚伯打算,他把他那種刺心的悔恨,明明地說出來,于他反倒比較好些;因爲他悄悄不響,那他就不但要受更沒有限度的痛苦,並且他還會有的時候,長久在緊張、苦思的狀態中,熬煎折騰;因此使他大聲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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