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應天第九次走進區工商行政管理局,心裏有一種悲哀。
申辦工商營業執照的這間至多十三平米的小屋裏又擠滿了人。有申辦個書攤的、飲食店的、修車的、賣小百貨的、賣眼鏡的,七十二行,行行都有。這間屋子的主宰是位戴眼鏡的只有二十四、五歲的女辦事員。凡走進這間屋的,無論年長年輕,是男是女,當官做民,在這位小面前脊梁一律都是彎的,臉上都擠著各式各樣的笑。
屈應天老練地找一角落若無其事地倚著。
當他抽到第八支煙的時候,這屋裏終于只剩下三個人了。那位比他先來卻跟他一樣沈著的中年婦女友好地向他投來了謙讓的一眼。她手裏有一只好像從沒用過的款式別致的真皮坤包。
“哎,你什麼事啊?”
眼鏡小(恕這樣不禮貌地稱呼她)對屈應天發了話。盡管已是第九次見面了,每次都十分恭順謙和地聽她十分厲害的教導,可她仍認不得他。
“她先來,先給她辦吧。”
屈應天覺得自己有些狡猾,他看出那中年婦女故意磨蹭是要對那位小單獨表示什麼意思。
“同志,小讓你先辦你就先辦吧,我不急。”
“那我就不客氣羅。”屈應天神秘地笑笑。
屈應天畢恭畢敬雙手把改了八遍的申請執照草表呈給眼鏡小。
“按照你上次提出的要求改好了,你看還有什麼問題?”
屈應天用半個屁坐到眼鏡小對面的椅子上,准備接受教導。
眼鏡小把草表往桌子上隨便一扔。
“你回去吧,我看了以後再通知你。”
屈應天知道她想盡快打發他。于是他拿出十二分的謙虛和十三分的乞求:
“小,這方面的知識我們確實有限,我想一次一次麻煩你太過意不去,今天我想坐在這裏當你的面在你直接指導之下一次改好。這樣吧,我先出去抽支煙上趟廁所,你把你們要辦的事情辦了,我再來麻煩你一一指點。”
“憑什麼憑什麼?”眼鏡小聽出屈應天話中有話,“你要願意等,現在十一點了,我只能下午再看。”
“小,你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幾張表哪裏行哪裏不行,缺什麼要補什麼你一目了然,耽誤你幾分鍾,你先看一看。”
眼鏡小朝屈應天瞥了一眼,想說什麼沒找著詞兒,很不情願地翻開了草表。
“不行,缺法人代表職務的任命書。”
“小,你再看看還缺什麼,別一次看一樣,你看,第一次你說申請書上承擔一切法律責任不行,要改寫成負責一切經濟和民事糾紛,我們改了;第二次你說缺資金證明,我們補了;第三次你說房産證明不行,要原房産管理部門出示證明,我們重新開了證明;第四次你說經營管理製度不詳細,我們又重新研究改了;第五次你說經營兼項太多,我們又重新作了調整;第六次……”
“幹麼幹麼?叫你改得不對嗎?”
鏡片後面的小眯縫眼漸漸睜圓了。
“對,對,對,我沒說不對呀!我只是說,你能不能一次看完,把要改的一下改好,省得一次一次給你添麻煩,也省得我一次次跑,今天我回去補了任命書,明天不知道又缺什麼,也不知道究竟還要跑多少次,請你耐心地把草表全部一次看完好嗎?算我,算我們單位求你幫個忙,咱們不是在改革求效率嘛!”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照你這麼說我們是故意刁難喽?”
“哎呀!我說這位同志哎,辦事不能這樣急,她也有她的難,她這裏要不仔細地把好關,後面還有七八關呢,要不行退回來重搞不就更麻煩了嘛?”中年婦女既勸屈應天又討好眼鏡。
“喏,回去照著上面的一條一條地檢查核實。”
眼鏡小從抽屜裏拿出了一份材料。
屈應天拿起來一看:《填寫工商營業執照申請表須知》。
屈應天真想扇她一記耳光,或者對著她的臉啐上她一口。但他沒法讓自己出這口氣。
“哎,同志!你的袋子。”
屈應天走出工商管理局正要推車上路,中年婦女趕了上來。真讓眼鏡氣昏了頭,屈應天連小手提袋都忘了。
“同志,你怎麼好這樣對她說話呢!人家求都求不下,如今辦事難喲!我這也是跑了十幾趟才跑下來的,都這個樣,要靈活點。”
屈應天發現好心的中年婦女手裏的那只精致的坤包不見了。
周三下午,單位辦公樓院裏的浴室洗澡。
辦公樓院裏的浴室是專供在辦公樓院裏住的食堂、司機班、電話班、電維修班、勤雜班的職工、臨時工們用的。浴室很小很簡陋,也是熱的時候可以燙毛,涼的時候能讓你第二天就感冒歇病假,跟單位宿舍院的浴室相比真是天上地下。過去幹部們都不在辦公樓院裏洗澡,說不清從哪天起,也說不上是誰帶的頭,忽然幹部們一個個都用辦公時間洗起澡來。領導似乎也沒有表示反對,大有名正言順將列入作息時間表的趨勢。每到周三下午,辦公樓的樓道裏便彌漫著香皂、洗發和汗臭混合的澡塘子味。
一洗澡,男同志捎帶要理理發、剪剪頭,女同志則一個個頂著五顔六的塑料發卷,外面來辦事的人碰上先倒十分不好意思。其實就省一角伍分錢,省一點兒電,省一點兒工余時間。用葛楠語錄說:能省不省是傻瓜,別人省自己不省犯神經。
“屈應天,洗澡去!”葛楠的話聽不出是叫屈應天洗澡還是算給他打個招呼。屈應天便只好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屈應天沒有在辦公樓洗澡的願望。不是因爲他調來時間短要做樣子給人看,也並非認爲不用辦公時間洗澡的人比用辦公時間洗澡的人高尚多少,只是撓心的事太多。再說來回帶換洗服也不方便。
屈應天剛來時,周圍的人對他是保持距離的。在別人眼裏,他夠運氣的。
他原來的副部長調京當了局長。局長跟他說,他們局宣傳長要提副局長了,缺個長。于是他也就調進京當了京官——別人花錢走後門進京都找不著門。更幸運的是局長辦理夫人隨調手續時,意外幫他的愛人也搞到了對調進京的名額。才半年,愛人的關系就辦來了,有些人幾年都調不來,最後只好放棄努力自己仍回原籍。
其實屈應天自己並沒覺著交上什麼好運。
來京後局長把他叫到辦公室相當內疚地對他說:小屈啊,誰能想到呢!那個長叫史彤生,暫時提不了啦。副局長的任命通知書都打了,他出了男女作風問題,文明管理局怎麼能弄個有作風問題的人當副局長呢。宣傳又有副長,你只好委屈一下到裏先當幹事了,好歹愛人和孩子都進了京,在京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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