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的錢不知不覺就用完了，到底怎麼用的，自己也不清楚，雖然記得把幾百塊錢借給了朋友，那兩個朋友後來也失去了蹤影。
十一月底，父
接到他的信，要父寄錢。父的回信上毅然決然的說，他要趕緊回北京，否則與他斷絕關系。所以，一天，在冬至假中，木蘭和莫愁放假在家的時候，仁到了家。他的樣子大大改變了。面容消瘦而蒼白，兩眼深陷，顴骨突出，頭發好長，上嘴
留著一點兒小胡子，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而且，到家時，身上只剩下一毛三分錢。母是又驚又喜說：“可憐的孩子，你一定受了好大的罪！在外頭沒有人照顧你。我根本就不贊成這麼大就送你出去。”立刻叫把炖
湯煮的面端來。湯放在桌子上之後，珊瑚向仁說：“現在你吃下去補一補吧。這鍋湯裏大概炖了三、四只呢。三天以前，太太就叫人去宰，可是你沒有回來。于是一天就多宰一只，最後只炖成這麼一點兒。你吃下去之後，眼睛若不精神起來，這幾只也就白送命了。”
仁正在喝湯，四周圍繞著家裏的太太、小
、丫鬟、仆人，他父這時沖進屋子來。仁立刻站起來。木蘭看見她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想父一定會立刻打仁的頭，可是父發了嗯嗯的兩聲恨聲，又走出去。一天不見仁，不理他。連吃午飯都沒有來，這樣倒給了母女兒子一段安靜。午飯之後，錦兒遞給仁一條熱毛巾。仁偶爾問說：“銀屏呢！
她怎麼沒露面兒？”
錦兒說：“少爺，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一天晚上，她忽然不見了，不知爲什麼她就不見了。”錦兒說話的聲音清亮，牙咬著嘴，以無可奈何的神氣望著他，又望著太太。
阿非也說：“你的狗也跟她一塊兒不見了。”
仁忽然情不自禁沖動起來，他破口而出道：“這麼說，狗還比人有情有義呀。”
莫愁問他：“你還是贊美那狗呢，還是罵人？”
仁說：“
，你還是那個樣子。我只是問一問。既然有那條狗跟著她，還不容易找她嗎？你們想法子找她了沒有？即便你們不挂念銀屏，你們也應當惦記著我的狗哇。我剛一轉身兒，你們就把她們趕出去。”
他母說：“兒子，你想錯了。沒有人趕銀屏走，她自己跑的。”
仁追問：“她逃跑也一定有原因。”
他母說：“你走後不久，七月底你舅舅由杭州回到北京，由銀屏的伯母那兒帶來了話，要她就在北京嫁出去……”
兒子問：“您有話答應過我啊。”
“這是人家銀屏家裏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一去好幾年。人家的姑娘已經成年，自然該嫁出去，她在咱們家的合同也期滿了。咱們怎麼能攔著人家把女兒嫁出去呢？有她伯母寄來信哪。”
馮舅
趕緊改正姚太太的話說：“她伯父的信。”馮舅一向很少說話，什麼事都聽姑
，因爲自己丈夫的地位都由姑的關系而來的。現在姚太太看著她：“舅說得對。你舅離開杭州之前，她伯母告訴你舅舅的，但是銀屏要一張寫的字據，她伯父才寫來的。”
阿非說：“，不對，那是她伯母寄來的信，不是她伯父寫來的。”阿非曾經聽說過那封僞造的信，但是沒聽說後來她伯父寄來的那封信。錦兒趕緊把嘴邊兒上的微笑壓了下去，而木蘭並不知道有銀屏伯父寄來的信，彼此相顧，頗顯驚訝。仁看破了其間的矛盾混亂。
他母說：“小孩子，你知道什麼？”母這樣責罵阿非。又說：“你若不信，她伯父的信還在這兒。”又問舅母：“不是你收著嗎？”
舅母問答說：“他放在鋪子裏呢。”
他母說：“我讓他拿給你看。事情過去就算了。咱們現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這種事你也就不用再費心想了。”仁比剛才更加惱怒了，他說：“我知道她死活你也不放在心上的。”
母說：“兒子，你簡直瘋了。她自己跑的，她餓死，也是自找的。我們費心給她安排個好婆家。青霞給她找了一個挺好的生意人。你這個做的也沒錯。”
仁勃然大怒，他說：“你把她趕跑的，我知道。你想把她嫁出去。你口答應過我不叫她走。你說了話不算話。你說了沒有？你說了沒有？”
他母開始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說：“做的好難啊！”仁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可恥之
，他的卻覺得他甚爲可恥，太不應當。于是都倒向母那面，想法子勸她。
香拿進一條熱毛巾來給太太。木蘭說：
“哥哥，我想這也夠了。你本來是上英
，結果沒去，本來你一去要去幾年，那你怎麼耽誤人家的事呢？她的合同已經滿了，要把她嫁出去，並沒做錯。現在你剛一回來，就惹哭，咱們家還有沒有一天平安哪？”
仁大吼說：“好！你們都好！只有我是一家的逆子。你們若不許我問什麼，我就出去，讓你們大家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母一邊兒哭一邊兒說：“只是爲她一個丫頭，就鬧得家裏犬不甯這麼久。我不知道你在她身上看出什麼來了。兒子，你長大之後，像咱們這樣兒人家，你若要，給你找十個比她好的。現在你也累了，去歇一會兒吧。”
母對兒子那麼軟，木蘭十分生氣。
吃晚飯的時候兒，父坐在桌子那兒，臉上的神氣，誰見了都怕，最怕的是馮太太和她女兒紅玉，紅玉向來沒看見姚先生臉上那種表情。老人家雖然身材不高，頭生得大而威嚴，目光炯炯有神，兩鬓角兒上頭發灰白而漂亮，他一生氣，樣子更爲可怕。仁靜靜的吃飯，知道快要算這筆帳了。在中式的家裏，他穿著洋服，留著小胡子兒，戴著黑眼鏡，好像是自從外洋輸入的鬼怪，不像中人的兒子，不像個中人。們靜悄悄坐著吃飯。有一會兒的工夫，緊張而沈默。珊瑚想打破這個僵局，就問仁爲什麼回來比預定的晚了兩天，他以不正常的粗啞的男人聲音回答說因爲海上風
大。父聽到仁的聲音，向他怒目而視。
父問他：“你回來幹什麼？”
兒子回答說：“你讓我回來的。”
“放你的屁！你以爲我要拿錢供給在南方嫖哇？孽障！”母
嘴說：“他剛回來，至少在用人跟前要給他留點兒面子。”
父大聲吼道：“什麼？面子？他還要面子？他還叫人嗎？你出去到外學什麼，就學這種鬼樣子嗎？摘下你的眼鏡……
給我！”
父用強有力的右手把眼鏡用力一攥，就成了一堆彎金絲爛玻璃，他的手也被碎玻璃紮破流了血，可是不讓別人管。用流血的手，他把飯碗和盤子推開，推開椅子，站起來，在地上走，沒有人敢動一下兒……
京華煙雲第十八章 離香港體仁回北京 隱陋巷銀屏迎故主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