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迷羊第1章上一小節]稍恢複了一點和平的心裏,這時候又起起波來了。便故意放慢了腳步,想和他們離開遠些,免得受了人家的猜疑。
畢竟是日暮的時候,在大觀亭的小山上一路下來,也不曾遇見別的行人。可是一到山前的路上,便是一條西門外的大街,街上行人很多,兩旁盡是小店,盡跟在年輕的姑娘們的後面,走進城去,實在有點難看。我想就在路上雇車,而這時候洋車夫又都不知上哪裏去了,一乘也沒有瞧見;想放大膽子,率趕上前去,追過她們的頭,但是一想起剛才在大觀亭上的那種醜態,又恐被她們認出,再惹一場笑話。心裏忐忑不安,誠惶誠恐地跟在她們後面,走進西門的時候,本來是黝暗狹小的街上,已經泛流著暮景,店家就快要上燈了。
西門內的長街,往東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熱鬧的三牌樓大街,但我因爲天已經晚了,不願再上大街的酒館去吃晚飯,打算在北門附近橫街上的小酒館裏吃點點心,就出城回到寓舍裏去,正在心中打算,想向西門內大街的叉路裏走往北去,她們三個,不知怎麼的,已經先打定主意,往北的彎了過去。這時候我因爲已經跟她們走了半天了,膽量已比從前大了一點,並且好奇心也在開始活動,有“率跟她們一陣,看她們到底走上什麼地方去”的心思。走過了司下坡,進了青天白日的舊時的道臺衙門,往後門穿出,由楊家拐拐往東去,在一條橫街的旅館門口,她們三人同時舉起頭來對了立在門口的一位五十來歲的姥姥笑著說:“您站在這兒幹嘛?”這是那位穿黑
的姑娘說的,的確是天津話。這時候我已走近她們的身邊了,所以她們的談話,我句句都聽得很清楚。那姥姥就拉著了那黑
姑娘說,“臺上就快開鑼了,老板也來催過,你們若再遲回來一點兒,我就想打發人來找你們哩,快吃晚飯去吧!”啊啊,到這裏我才知道她們是在行旅中的髦兒戲子,怪不得她們的服飾,是那樣奇特,行動是那樣豁達的。天
已經黑了,橫街上的幾家小鋪子裏,也久已上了燈火。街上來往的人迹,漸漸的稀少了下去,打人家的門口經過,老聞得出油煎蔬菜的味兒和飯香來,我也覺著有點饑餓了。
說到戲園,這鬥大的a城裏,原有一個,不過常客很少的這戲園,在a城的市民生活上,從不占有什麼重大的位置,有一次,我從北門進城來,偶爾在一條小小的巷口,從澄清的秋氣中聽見了幾陣鑼鼓聲音,順便踏進去一看,看了一間破爛的屋裏,黑黝黝的聚集了三四十人坐在臺前。坐的桌子椅子,當然也是和這戲園相稱的許多白木長條。戲園內光線也沒有,空氣也不通,我看了一眼,心裏就害怕了,即便退了出來。像這樣的戲園,當然聘不起名角的。來演的頂多大約是些行旅的雜湊班或是平常演神戲的陸班子。所以我到了a城兩個多月,竟沒有注意過這戲園的角
戲目。這一回偶然遇到了那三個女孩兒,我心裏卻起了一種奇異的感想,所以在大街上的一家菜館裏坐定之後,就教夥計把今天的報拿了過來。一邊在等著晚飯的菜,一邊拿起報來就在灰黃的電燈下看上戲園的廣告上去。果然在第二張新聞的後半封面上,用二號活字,排著“禮聘超等文武須生謝月英本日登臺,女伶泰鬥”的幾個字,在同排上還有“李蘭香著名青
花旦”、“陳蓮奎獨一無二女界黑頭”的兩個配角。本晚她們所演的戲是最後一出《二進宮》。
我在北京的時候,胡同雖則不去逛,但是戲卻是常去聽的。那一天晚上一個人在菜館裏吃了一點酒,忽然動了興致,付賬下樓,就決定到戲園裏去坐它一坐。日間所見的那幾位姑娘,當然也是使我生出這異想來的一個原因。因爲我雖在那旅館門口。聽見了一二句她們的談話。然而究竟她們是不是女伶呢?聽說寄住在旅館裏的娼妓也很多,她們或許也是賣笑者流吧?並且若是她們果真是女伶,那麼她們究竟是不是和謝月英在一班的呢?若使她們真是謝月英一班的人物,那麼究竟誰是謝月英呢?這些無關緊要、沒有價值的問題,平時再也不會上我的腦子的問題,這時候大約因爲我過的生活太單調了,腦子裏太沒有什麼事情好想了,一路上用牙簽活著牙齒,俯倒了頭,竟接二連三的占住了我的思索的全部。在高低不平的灰暗的街上走著,往北往西的轉了幾個彎,不到十幾分鍾,就走到了那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倒黴的戲園門口。
幸虧是晚上,左右前後的坍敗情形,被一盞汽油燈的光,遮掩去了一點。到底是禮聘的名角登臺的日子,門前賣票的柵欄口,竟也擠滿了許多中産階級的先生們。門外路上,還有許多遊手好閑的第四階級的民衆,張開了口在那裏看汽油燈光,看熱鬧。
我買了一張票,從人叢和鑼鼓聲中擠了進去,在第三排的一張正面桌上坐下了。戲已經開演了好久,這時候臺上正演著第四出的《泗洲城》。那些女孩子的跳打,實在太不成話了。我就咬著瓜子,盡在看戲場內的周圍和座客的情形。場內點著幾盞黃黃的電燈,正面廳裏,也擠滿了二三百人的座客。廳旁兩廂,大約是二等座位,那裏盡是些穿灰製服的軍人。兩廂及後廳的上面,有一層環樓,樓上只坐著女眷。正廳的一二三四排裏,坐了些年紀很輕,
服很奢麗的,在中
的無論哪一個地方都有的時髦青年。他們好像是常來這戲園的樣子,大家都在招呼談話,批評女角,批評樓上的座客,有時笑笑,有時互打瓜子皮兒,有時在竊竊作密語。《泗洲城》下臺之後,臺上的汽油燈,似乎加了一層光,我的耳畔,忽然起了一陣喊聲,原來是《小上墳》上臺了,左右前後的那些唯美主義者,仿佛在替他們的祖宗爭光彩,看了婬豔的那位花旦的一舉一動,就拼命的叫噪起來,同時還有許多哄笑的聲音。肉麻當有趣,我實在被他們弄得坐不住了,把腰部升降了好幾次,想站起來走,但一邊想想看,底下橫豎沒有幾出戲了,且咬緊牙齒忍耐著,就等它一等吧!
好容易捱過了兩個鍾頭的光景,臺上的鑼鼓緊敲了一下,冷了一冷臺,底下就是最後的一出《二進宮》了。果然不錯,白天的那個穿深藍素緞的姑娘扮的是楊大人,我一見她出臺,就不知不覺的漲紅了臉,同時耳畔又起了一陣雷也似的喊聲,更加使我頭腦昏了起來,她的扮相真不壞,不過有胡須帶在那裏,全部的臉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時時往臺下橫掃的眼睛,實在有使這一班遊蕩少年驚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雖不洪亮,但辨字辨得很清,氣也接得過來,拍子尤其工穩。在這一個小小的a城裏,在這一個坍敗的戲園裏,她當然是可以壓倒一切了。不知不覺的中間,我也受了她的催眠暗示,一直到散場的時候止,我的全副精神,都灌注在她二個人的身上,其他的兩個配角,我只知道扮龍太的,便是白天的那個穿紫
夾衫的姑娘,扮千歲爺的,定是那個穿黑
黑褲的所謂陳蓮奎。
她們三個人中間,算陳蓮奎身材高大一點,李蘭香似乎太短小了,不長不短。合宜的,還是謝月英,究竟是名不虛傳的超等名角。
那一天晚上,她的掃來掃去的眼睛,有沒有注意到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戲散之後,從戲園子裏出來,一路在暗路上摸出城去,我的腦子裏盡在轉念的,卻是這幾個名詞:
“噢!超等名角!”
“噢!文武須生!”
“謝月英!謝月英!”
“好一個謝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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