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迷羊第2章上一小節]的笑容,對那小白臉說:
“陳先生,你老愛那麼動手動腳,駭死我了。”
說著,她又回過眼來,對我斜視了一眼,口對著那小白臉,眼卻膘著我的說:
“我們還要你介紹麼?天天在臺前頭見面,還怕不認得麼?”我因爲那所謂陳先生拿了我的手拍上她的肩去之後,一面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電氣,心裏同喝醉酒了似的在起混亂,一面聽了她那一句動手動腳的話,又感到了十二分的羞愧。所以她的頻頻送過來的眼睛,我只漲紅了臉,伏倒了頭,默默的在那裏承受。既不敢回看她一眼,又不敢說出一句話來。
一邊在髦兒戲房裏特別聞得出來的那一種香粉香油的氣味,不知從何來的,盡是一陣陣的撲上鼻來,弄得我吐氣也吐不舒服。
我正在局促難安,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的當兒,謝月英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和在她邊上站著,也在卸裝梳洗的李蘭香咬了一句耳朵。李蘭香和她都含了微笑,對我看了一眼。謝月英又朝李蘭香打了一個招呼,仿佛是在促她承認似的。李蘭香笑了笑,點了一點頭後,謝月英就熱熱的對我說:
“王先生,您還記得麼?我們初次在大觀亭見面的那一天的事情?”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我漲紅的臉上又加了一陣紅,也很不自然地裝了臉微笑,點頭對她說:
“可不是嗎?那時候是你們剛到的時候吧?”她們聽了我的說話聲音,三個人一齊朝了轉來,對我凝視。那高大的陳蓮奎,並已放了她同男人似的喉音,問我說:
“您先生也是北京人嗎?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我嗫嚅地應酬了幾句,實在覺得不耐煩了——因爲怕羞得厲害——所以就匆匆地促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一道從後門跑出到一條狹巷裏來,臨走的時候,陳君又回頭來對謝月英說:
“月英,我們先到旅館裏去等你們,你們早點回來,這一位王先生要請你們吃點心哩!”手裏拿了一個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個姥姥,也裝著笑臉對陳君說:
“陳先生!我的白幹兒,你別忘記啦!”
陳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臉,斜側著身子,和我走了出來。一出後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的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裏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那濃豔的柔軟的香溫的後臺的空氣,到這裏才發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種後悔的心思,悔不該那麼急促地就離開了她們。
我仰起來看看天,蒼紫的寒空裏澄練得同冰河一樣,有幾點很大很大的秋墾,似乎在風中搖動。近邊一只野犬,在那裏迎著我們嗚叫。又嗚嗚的劈面來了一陣冷風,我們卻摸出了那條高低不平的狹巷,走到了燈火清熒的北門大街上了。
街上的小店,都關上了門,間著很長很遠的間隔,有幾盞街燈,照在清冷寂靜的街上。我們踏了許多模糊的黑影,向南的走往那家旅館裏去,路上也追過了幾組和我們同方向走去的行人。這幾個人大約也是剛從戲園子裏出來,慢慢的走著,一邊他們還在評論女角的藝,也有幾個在幽幽地唱著不合腔的皮簧的。
在橫街上轉了彎,走到那家旅館門口的時候,旅館裏的茶房,好像也已經被北風吹冷,躲在棉花被裏了。我們在門口寒風裏立著,兩個都默默的不說一句話,等茶房起來開大門的時候,只看見灰塵積得很厚的一盞電燈光,照著大新旅館的四個大字,毫無生氣,毫無熱意的散射在那裏。
那小白臉的陳君,好像真是常來此地訪問謝月英的樣子,他對了那個放我們進門之後還在擦眼睛的茶房說了幾句話,那茶房就帶我們上裏進的一間大房裏去了。這大房當然是謝月英她們的寓房,房裏縱橫疊著些箱洗面架之類。朝南的窗下有一張八仙桌擺著,東西北三面靠牆的地方,各有三張
鋪鋪在那裏,東北角裏,帳子和帳子的中間,且斜挂著一道花布的簾子。房裏頭收拾得幹淨得很,桌上的鏡子粉盒香煙罐之類,也整理得清清楚楚,進了這房,誰也感得到一種閑適安樂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的晚上,能使人更感到一層熱意是桌上挂在那裏的一盞五十支光的白熱的電燈。
陳君坐定之後,叫茶房過來,問他有沒有房間空著了。他抓抓頭想了一想,說外進有一間四十八號的大房間空著,因爲房價太大,老是沒人來住的。陳君很威嚴的吩咐他去收拾幹淨來,一邊卻回過頭來對我說:
“王君!今晚上風刮得這麼厲害,並且吃點點心,談談閑話,總要到一兩點鍾才能回去。夜太深了,你出城恐怕不便,還不如在四十八住它一晚,等明天老板起來,順便就可以和他辦遷居的交涉,你說怎麼樣?”
我這半夜中間,被他弄得昏頭昏腦,尤其是從她們的後臺房裏出來之後,又走到了這一間香溫暖的寢房,正和受了狐狸精迷的病人一樣,自家一點兒主張也沒有了,所以只是點頭默認,由他在那裏擺布。
他叫我出去,跟茶房去看了一看四十八號的房間,便又命茶房去叫酒菜。我們走回到後進謝月英的房裏坐定之後,他又翻來翻去翻了些謝月英的扮戲照相出來給我看,一張和李蘭香照的《武家坡》,似乎是在a地照的,扮相特別的濃豔,姿勢也特別的有神氣。我們正在翻看照相,批評她們的唱做的時候,門外頭的車聲雜談聲,哄然響了一下,接著果然是那個姥姥,背著包袱,叫著跑進屋裏來了。
“陳先生!你們候久了吧!那可氣的皮車,叫來叫去都叫不著,我還是走了回來的呢!倒還是我快,你說該死不該死?”
說著,她走進了房,把包袱藏好在東北角裏的布簾裏面,以手往後面一指說:
“她們也走進門來了!”
她們三人一進房來之後,房內的空氣就不同了。陳君的笑話,更是層出不窮,說得她們三個,個個都彎腰捧肚的笑個不了。還有許多隱語,我簡直不能了解的,而在她們,卻比什麼都還有趣。陳君只須開口題一個字,她們的正想收斂起來的哄笑,就又會勃發起來。後來弄得送酒菜來的茶房,也站著不去,在邊上湊起熱鬧來了。
這一晚說說笑喝喝酒,陳君一直鬧到兩點多鍾,方才別去,我就在那間四十八號的大房裏,住了一晚。第二天起來,和賬房辦了一個交涉,我總算把我的遷居問題,就這麼的在無意之中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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