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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八卦》陰長陽消

馮骥才作品

  九九爺打十三歲就進黃家,六十有八,比二爺還長十歲,瞧過二爺尿褲,看過二nainai進門那兩天哭天抹淚撒大潑。這老宅院出哪門進哪門,當初哪間房子許進哪間不許進哪間幹嘛用哪間住過誰誰住過,全在他肚子裏。惹惹離開這宅子時年歲雖也不小,可他記粗不記細,又在外折騰多年,新事壓舊事,舊事賽舊畫,早就糊塗了。九九爺則不然,沒新事,記舊事,連哪扇門拉手嘛樣的,嘛時候壞的,又換個嘛樣的,都記得牢牢,好賽他耳朵壞了,換的耳朵。

  九九爺提一大串銅鑰匙走在前,惹惹陪藍眼隨在後。沒在裏院走,撥頭回到影壁前,往西到頭,一道門關著,挂條長鎖,摘一把鑰匙捅進去,用勁擰彎,鎖she頭才“咯”地彈開。門軸快鏽死,惹惹掉過屁gu頂,吱扭扭才開,進去一瞧,打南向北好長好直好深一條走道,看不見地磚,滿是沒腳沒膝的野草,長短足有幾十丈。好賽進了深山古道。兩邊高牆,一道道院門,全賽死人的嘴,閉著。

  “這是西跨院,大少爺沒離開這宅院時,這西院就沒人住了。至少十年沒人進來過……。”九九爺說。

  藍眼沒言語。九九爺打開正把著西南角的頭道院門,裏頭的荊條蒿草足有一尺高,甭說進人,腳也cha不進去。蟲飛蝶舞,反添淒涼。幾間房門窗有開有閉,窗紙給風扯去,裏頭一碼漆黑,冒冷氣。惹惹不覺一步退到藍眼身後,賽怕那鬼鑽出來。九九爺說:

  “這是經房。當初辦喪事和尚老道念經的地界兒。老太爺和老爺做古時候,打大悲院請來和尚就在這兒做的道場……”

  “歸西之路,正好念經。”藍眼說罷轉身出來。

  進一道月亮門,也是破門爛窗歪梁斜柱碎瓦敗牆廢井死樹,橫豎扯的蜘蛛網反照陽光,锃亮銀亮賊亮。木頭上的油漆快掉光,卻還看得先前都是朱紅大漆。惹惹說;

  “我姑姑出嫁時,好賽就在這兒辦的喜事。”

  九九爺露出笑顔,愈笑臉上摺子愈多。他說:“太少爺記xing真不賴。這叫鴛鴦房,門叫鴛鴦門。姑爺來串門都住在這兒。那時候,柱子上挂著金漆大匾,房檐下懸著shui晶玻璃鳳尾燈,四月裏滿院子海棠花……唉!”說到這兒,臉耷拉下來,一臉摺子賽掉在地上。

  藍眼沒吭聲,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門。

  下一道院,推開門,一片黑擁上來,賽進了夜裏。惹惹說:

  “這就是那年著火燒的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沒眼兒,自個愣燒起來。幸虧離著展家花園湧濟shui會近,來的快,鄰居們使撓勾上手就把房頂掀了,要不非把前後幾個院子連上不可!”九九爺說,“那天大火苗龍賽地往天上躥,火星子直往你二嬸房頂上掉。多虧頭三天連下大雨,房子精shi,沒燒起來,可這院子燒得淨淨光。兩屋子書,一張紙也沒剩下。原先這是老爺老太爺念書的屋子。那時候嘛樣?幾十畝房子院子,看不見一粒塵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齊齊,頭是頭,腳是腳。一次我裹tui的人字兒打歪了,老太爺叫我解開重纏。一張帶字的紙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個字紙簍,帶字的廢紙扔在裏頭。隔七天,崇文會派人來斂走。那是嘛規矩?家能不旺,業能不興?現在算完啦,主仆不分,上下顛倒,甭提崇文會的字紙簍,您瞧瞧茅坑去,舊書都擦屁gu了。洋人一句話,賽過縣衙門的告示,guo破家敗,不鬧鬼鬧嘛?”

  惹惹耳聽九九爺說話,眼睛卻瞅著書房廊柱上的木頭對聯。對聯板子燒糊,費半天勁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潑認源頭。這是下聯,上聯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了。”

  九九爺立即說道;

  “上聯是,‘學端品詳由正路’。書房門兩邊也挂一副對聯,燒沒了。上頭是,‘潇灑謝紅塵滿架圖書朝試筆,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鳴琴’。”

  惹惹大眼睜圓,叫道:

  “九九爺好記xing呀!”

  九九爺說:

  “哪是記xing好,老太爺那時候,每道門上都有對聯,不單這些正房,連廚房庫房前後門上全有,寫著chu世做人的道理,我們這些下人個個都得會背。哪賽燈兒影兒他們,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趕上老太爺在,還不使棍子趕走!門房的對聯寫著‘常將勤補拙,勿以詭爲能’。就是訓戒我們的話。廚房門上寫著‘煙火但期一家chu,子孫維願世同居’。你去問馬ma,她一准還記得。後門外邊的對聯是‘光前已振家聲久,裕後還留世澤長’,如今後牆一塌,對聯不知叫誰扛走燒火。記得這對聯恐怕就我一人了。”

  惹惹才要接茬說話,忽瞧藍眼不見,走出院子,只見他站在走道頂頭一扇門前等著。九九爺忙去換把鑰匙打開門,原來是廢棄的後花園。shui池早幹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給誰推得東倒西歪,山頭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斷掉,那傘賽的亭蓋居然叫三根柱子撐著,歪得要倒,只是沒倒。幾棵大樹老樹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樹已然枯死,光剩下骨頭架子,幹樹叉張牙舞爪;一棵大榆樹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傷半活半衰,正在倒氣兒;一棵柳樹躺下來,柳條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幹脆趴在地上,新葉賽落葉;兩棵柏樹好賽兩長蟲,擰成麻花,不知誰要把誰纏死。九九爺手指山上那亭子說:

  “那年頭,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後院假山上都安一個亭子,女人在家呆悶了,站在亭子裏往外頭看看舒舒心,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對子,寫著‘山巅聽海濤有情耳枕海濤眼,亭中看天下無心勞身天下行’。這是當年浙江來的一位小文人,名叫馮骥才寫的。後來因爲寫了一篇小腳的小說,惹惱了滿城女人家,嚇跑了。老太爺讀了這小說,惡心得鬧了三天胃口,直吐綠shui兒罵這姓馮的家夥拿guo恥賺銀子,叫人把這對子鏟去……”

  話說到這兒,藍眼站在那邊一扇關閉的門前,打門縫往裏張望。九九爺上去說:

  “這是三道院的後牆,裏邊眼下是二爺的住房書房。二爺脾氣個別,無論嘛人都不准進他院子,天師您就打這兒瞧瞧吧!”

  惹惹從來沒進過二叔的院子,心裏好奇,擠著一只眼,扒門縫往裏瞧。房舍大多狼牙狗啃磚歪瓦亂頂斜牆傾漆刮木爛,卻有松有竹有花有草有蜂有蝶有蟲有草有花香有清氣有蟲聲,石桌石凳石頭上曬著書卷經文,地上有米粒,鳥雀來啄食,檐下燕搭巢,飛去又飛回。不見二爺,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樹,郁郁蔥蔥綠綠盈盈。真是:

  門無車馬終年靜,身臥煙霞一事無,

  枝上新花常照眼,據下老烏時入屋,

  窗外竹葉桌上影,枕邊經義夢裏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裝糊塗才真糊塗。

  惹惹不知二叔這活法,看得奇怪。轉臉只見藍眼在破門板前,把鼻子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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