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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個人的十年》第19章 說不清楚

馮骥才作品

  1966年 男  32歲

  u市c縣某中學語文教師

  我天生有種上當受騙的素質——小時候就有過自殺的念頭——祖祖輩輩留給我的兩個字——喊著喊著真情緒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大“菜單”——兩個弟弟被我連累死了——這《家訓》上依然沒有一句話能說清楚

  我是個悲劇xing格,就是說xing格決定我這個人必然走向悲劇,因爲我天生有一種上當受騙的素質。更可悲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受騙了,還說不清楚,咋回事呢?因此我常常陷入痛苦,自己和自己找別扭。我恨我的xing格,卻又無法擺tuo。爲這個,我很小時候就有過自殺的念頭。

  小時候,一次,我看嫂子很辛苦,給她挑shui。那時我多高?shui桶上不是一個鈎兒、兩個環兒嗎?我挑起來,shui桶底將將就就不蹭地面。兩桶shui壓得我膀子生疼,走起來趔趔趄趄;我必須穿過鄰人家的堂屋才能到我嫂子房前。我搖搖晃晃走過那家時,他們大人就上來說:

  “二兄弟真能幹,還抓時候給我們挑shui,快接著,接著……。”

  說著提過shui桶,把shui倒進他們缸裏。

  我呢?傻站著。不好意思說:“我不是給你們挑的。”照我們地方的土話說,這叫面矮。可是,我心裏明白——他們使這法子占我便宜。明白爲什麼不說呢?這話多平凡、多普通,怎麼就說不出來呢?但我當時就是沒這種語言。多少年後想起這事,我不恨他們,恨我自己。這就是那種上當受騙的素質吧!以後我在政治上吃虧,受挫折、委屈,也是缺少這麼……這麼一種概念,一種語言,一份腦子?究竟缺什麼,我說不清楚。

  這是我第一次上當,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說不清楚。

  我們村頭停輛獨輪車,一邊架一個筐,賣甜瓜。圍了一些人買甜瓜吃,

  甜瓜五分錢一個,我交了五分錢一張票子,買一個,站一邊吃。正吃著,賣甜瓜的說:“小核桃(我小名叫小核桃),你吃瓜交錢了嗎?”大概他沒記住我交錢了。

  我說我交了。賣甜瓜的指指錢盒子裏的票于說:“哪張是你的。”

  盒子裏都是五分錢的票子,我看一張像我交的,就指著這張說:“這一張。”

  不料旁邊一個吃瓜的人說:“這是俺交的。”

  我就懵了。一急,只覺得滿盒子的錢都一個樣兒,便隨便又指一張說:“這張。”

  要命的是,另一個買瓜的人說:“這是俺交的呀,中間還有個裂口,你這孩子咋瞎賴賬呢。”

  這時我就把自己放在詐騙人的位置上了。賣瓜的、買瓜的、吃瓜的,一起指責我,我說不出話來,好像我真的騙瓜吃,臉燒得慌。

  有個同村的老婆子,人挺慈善,我叫她三nainai。她說話了:“你這賣瓜的,咋不依不饒呢,誰家孩子不想吃個甜瓜?興許大人不給錢,吃個瓜算啥,瞧你把人家孩子說的!”

  這同情——更糟!反把我的“詐騙”肯定得更結實了,定案了。同情也糟蹋人呢。

  當時我只覺得委屈,倒沒想到名聲什麼的。過幾年,一個鄰居跟我母qin吵架,罵道:“你們這家人,吃甜瓜都不給錢。”我才知道自己一直背著這惡名。我氣得原地直蹦,不住地一聲聲“呵、呵”地叫,就是說不清楚。急得我一頭朝井臺撞去,要不是嫂子一把抓住我那時就完了。這便是我前頭說的,我小時候就有自殺的念頭。就爲了這個說不清楚。

  再說一件事。

  秋天裏我背個筐從小河溝路過,看見shui裏忽悠悠打渾兒,知道shui裏有東西,便撂了筐,tuo鞋下shui一摸,是個螃蟹。小孩子治不住這家夥,一逮它就一夾我。這會兒趕車的李大頭路過,我說:“有個磅蟹!”他說:“你別動,我來!”停了車,下shui一抓就抓上來。他提著大活螃蟹笑呵呵說:“拿它下酒了!”上車就走了。

  我當時什麼也沒想,也是沒這個概念,沒這種語言——“我發現的,應該是我的!”鄉下孩子就這麼簡單,眼裏沒壞人,可是多少年後想起這事,我很生氣,這不是欺侮一個孩子嗎?我對李大頭有了認識……可是總覺得這裏邊還有更深的東西,是啥東西?我還是說不清楚。但小孩子是不能騙的,你要是騙了他,等他長大一旦明白過來,你要付出代價的。這代價不見得是報複,而是你在他心裏毀滅了。這比你死了還糟!

  祖祖輩輩留給我靈魂裏的東西太多也太少。找來找去只有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幾乎把我的靈魂占滿。它就是:忍和善。

  什麼是忍呢?忍字是心字上邊一把刀。刀cha你心上還不吭聲,就是忍。善呢?祖輩說善是人的天xing

  後來我發現:忍宇很頑固,直到今天我也扔不掉它。善,很軟弱,有了變化,相反的東西從我身上冒出來了。我清楚地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時我十幾歲,跑到鎮上去玩。空場上搭個大戲臺,像要唱戲。下邊賣炸豆腐的、串糖葫蘆的、烤山芋的啥都有。後來機關單位成群結隊地來,鬧個拉歌,這邊唱段《團結就是力量》,那邊就唱段《嘿啦啦啦》。鎮長一上臺,氣氛就變了。他頭戴小氈帽,身穿小棉袍,講話像喊,一句一彎腰。我忽然瞧見一邊空地上埋著孤零零五根木樁子,旁邊的告我說,這是預備槍斃人時綁人用的。我馬上想到農村流傳的一本書——《玉曆寶鈔》上邊畫的小鬼綁人的木樁子,把人綁上,再把she頭拉出來割掉——我心裏就特別恐怖。

  不會兒,大馬車把罪犯運來。五花大綁,後背cha著令箭形狀的大簽子,上頭用墨筆寫上名字,再用紅筆點個點兒;也許是畫條杠或打個十叉,看不清楚,只覺得血紅血紅的一塊,頭一次感到紅se恐怖,後來文革搞紅海洋叫我心裏打激靈,那感覺就是從這時候埋下的。當把這些罪犯拉下車時,個個大白臉,眉毛眼睛出奇的黑,大概叫白臉比的。頓時嚇得滿場小孩子們亂跑,喊爹叫ma。也許這些犯人罪惡累累,該槍斃。可是我挺同情這些人,大概出于小孩子的善xing。尤其一個上臺控訴的小夥子解下皮帶抽得他們個個滿臉鮮血時,我更覺得他們可憐。但隨著這小夥子一下下抽,全場響起一聲聲喊打,聲音愈來愈大,愈齊,愈鼓動人心。拳頭一齊向前揮,身子一齊向前傾,上千人都一個姿勢。我不知不覺也跟著揮拳喊打,打!打!打!喊著喊著,真情緒來了,仇恨來了。一時熱血沸騰,義憤填膺。

  後來反胡風時,一搞大批判,我真恨胡風;聽說胡風被抓起來,我又有點同情他。每次運動都這樣,只要大批判,恨勁就來,都是真情緒;只要一鬥人,又同情,總這麼反反複複,你說這是咋回事,我說不很清楚。

  我被打成右派的事,更難說清楚。這原因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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