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鬼
下了棺底的階梯,順著黑暗、狹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來到了半山腰。入口是一片灌木叢,外面根本發現不了。先觸到臉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風。我一面貪婪地吸著海風,一面扒開灌木叢爬了出來。明月當空,眼底的海面上,銀波蕩漾。原來是夜晚。太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讓人看到我穿著這身怪異的白壽
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見燈火像星星一樣輝煌美麗,好像還能聽見人們在鬧市上行走的嘈雜聲。一定還是上半夜。
山腳下,一條銀帶似的小河在月光輝映下溫緩而流。啊,!現在才真正找到了不是幻影的
。
我連滾帶爬地下了山,朝河邊爬去。這是多麼秀麗,多麼清涼,多麼甜美的啊!
雙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躍。我連同那輪銀月,把那甘露般的清喝了下去。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裏又涼又沈。
喝夠了,我抹了抹嘴,站在河邊上,眺望遠
市街上的燈光。
啊,多叫人高興啊!我現在又變成原來的大牟田幹爵了。我是美麗的瑙璃子的丈夫,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這鎮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經把摔下地獄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說成是世間極樂,可是,比起現在的喜悅,那些就實在是算不得什麼了。那要算是極樂,此刻的心情就是極樂的極樂的極樂。
我對著天上的月亮縱情歡呼,高興得忍不住大聲喊叫起來。上帝啊,饒恕我吧,饒恕我在墓中詛咒你的罪過吧。上帝還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應該怎樣感謝你啊!
喔,這下我得趕快去見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複生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她一定會笑得比平時還要甜上十倍,猛地撲到我的懷抱,接著兩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高興得熱淚直流。一想到這些,我就激動得不能平靜。
可是,慢著,總不能穿著這身東西回去。先在街上的舊鋪裏換套
服吧,爾後再吃頓飯。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決定換好了
服,就在近郊的小吃店裏,悄悄打發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許諸位會這麼想:對妻子有什麼可客氣的,既然穿著白壽回去不
面,不能派個人去,讓妻子帶著
服來接嗎。這當然不無道理,不過說起來真難爲情,我迷戀著妻子呀。饑腸輸輸,弱不禁風,身穿滿是塵土的白壽
,我怎麼也不願以這副模樣會見她。至少要洗個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裏,從海盜的財寶裏取出一點兒日本鈔,把鈔票塞到懷裏,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運,我在市街的人口,碰到了一家破舊的舊
鋪。
我冒冒失失地闖進那家鋪子。一位正在昏暗的電燈下打瞌睡的老掌櫃睜開眼來,看到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一時嚇得呆若木。
白布做的壽,說是襯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飾說,從船上下來,
服弄
了,正傷腦筋呢。就這樣,我請求他賣件舊
服給我。看來海邊上的舊
鋪好像經常有這樣的顧客,掌櫃的並沒有怎麼疑心,就拿出一件舊夾
。
“那可真難辦呐。要是臨時穿用,這顔行嗎?”
我一看到那件服,便直言不諱地說:
“不管怎麼說,這太素了點。”
我話音一落,老掌櫃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著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這樣的年紀,這顔正合適。”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愕然。那件舊夾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兒穿的條紋花樣,說那種東西適合我穿,不是太不禮貌了嗎!
我想狠狠地訓他幾句,可是,從這老頭兒說的那種話來看,可能是因爲在墓中受了那麼多的苦,我的容貌變了,顯老了。于是,我問有沒有鏡子。老掌櫃告訴我說,房間的盡頭,挂著一面舊穿鏡。
我漫不經心地朝那面鏡子走去,一看到鏡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動了。
鏡子裏不是我,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爲也許是那個怪物站在什麼地方映到鏡子裏了,不由得環視了一下周圍。當然沒有一個人。
我試探地舉起右手摸了摸頭,于是怎麼樣?鏡子裏的怪物也同樣舉起了手。啊,那個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兩個窟窿,慘白的臉上瘦得顴骨突出,淨是難看的青筋。而最觸目驚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發,統統變成了銀絲般的白發。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白發鬼,小孩子見了會嚇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會嚇得四散奔逃。啊,這個可怕的白發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個人鑽到小鐵桶裏,順著尼亞加拉瀑布流下來的故事。那是爲了得到一筆巨款而進行的一場玩命的冒險。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奪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遊,看到從救生船撈起來的桶裏精疲力竭地爬出來的那個人,人們不由得哄然驚叫起來。原來,剛才在瀑布上遊鑽進桶裏的時候他還是個滿頭褐發的小夥子,可是,在順著瀑布墜落的瞬間,卻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頭子。
我曾經讀過這個故事。這是極度的恐怖在頃刻之間使人毛發變白的一個實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決不亞于那個跳下尼亞加拉瀑布的人,確實是一次史無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驗,面目皆非不足爲奇,頭發變白也是正常的。
啊,這模樣多寒碜啊!一想到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傷得禁不住淒然淚下。
剛才從墓裏出來時的喜悅轉眼變成了極度的絕望。我沒有勇氣以這副面孔、這副模樣去見瑙璃子。她看一眼就會討厭的,說不定會嚇得望而卻步。縱使她不討厭,我這樣一個醜陋不堪的老頭兒,怎能作爲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與她同枕共寢?要是那樣,她就太可憐了。因爲我站在鏡子前久久呆立不動,舊鋪的掌櫃不耐煩地對我說:
“先生,怎麼樣?這件夾不滿意嗎?”
我猛然醒來。想到白發老人竟抱怨那種條紋花樣太累,我不禁難爲清起來,心裏像要哭出來似的,慌裏慌張地答道:
“啊,正合適我穿,這就行啦。”
從掌櫃那裏接過舊夾,套在白壽
上,隨後又要了一條
帶,系上了腰,我又一次站到鏡子前。那樣子就像從監獄裏釋放出來,在拘留所裏換
服一樣。唉,這副模樣,不論哪位好友都不會認爲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夠認出這個老頭兒就是我。
我忽然想試一試,就去問掌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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