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翅膀
在回家的路上,朱娴覺得今天好像看了一部最輕松的美影片。一位醉心藝術的少女,瞞了家人,瞞了自己的未婚夫,去到郊外拜訪一位偶然認識的畫家,答應讓他畫一幅畫像,畫家是年青而且熱情,因爲偶然見了自己的照片,便立刻崇拜起來,用了極傳奇的方式彼此認識了,少女抱了純潔的心情去接近畫家,但是同時又不能不瞞了自己的家庭和未婚夫,因此心裏始終感到有兩種情感在沖突。他們見面了,誰都很高興,立刻熟識起來,一點都不生疏。她答應明天再來,給他正式開始畫像……
以後怎樣呢?朱娴在心裏這樣問著自己,誰也不知道,故事會發展到怎樣的程度,誰也不會知道。
她開始有點不安。一路電車上的人很多,她覺得好像都在注意她,注意她心裏的秘密,她將臉轉到車外去了。
從郊外走入了市內,空氣突然緊迫了起來。雖然依舊是一樣可愛的新秋晴朗的天氣,但曬在行人道上的陽光,總覺得混濁了一點。擁擠的交通和熙攘的行人,罩在充滿了都市噪音的天空下,使人真有點連呼吸都緊張了。
她想到剛才送她上電車時,秦楓谷問她的話:
“朱小府上住在哪裏?”
她遲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住在法租界”,就沒有說下去秦楓谷好像也看出她的態度,也沒有往下再多問。
是的,這是她覺得自己應該謹慎的地方。雖然她已經到了他的家裏,一面卻不想使他知道她的住址,未免有點矛盾,但她不能不這樣做。她甯可自己每天到江灣去,她不能讓秦楓谷到她的家裏來,她不願冒這樣的危險。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矛盾,一面覺得這種行動不能任旁人知道,一面卻又輕率的做了。能永遠不讓家裏知道嗎?能保證沒有旁的事情發生嗎?想到這點,她對于自己今天的行動懷疑起來了。
但罩在這種疑慮之上的是少女的好奇心,藝術空氣的憧憬。她爲了滿足自己的夢想,便不願真正仔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我要給他一點暗示,我的行動不願人知道,也不願說出去是我的畫像,否則我便不去了。照他嚴肅的態度,他大概肯答應我的話的。否則,如果他們知道我常到一個不認識的青年男家裏去,那還辯白得清楚嗎?”
她誠知道自己這種行動太冒險,但她卻沒有能力能阻止自己不去這樣做。靈魂已經展開了翅膀,誰也不能阻止她了。
三二、構圖
秦楓谷的畫室裏,這一天下午,充滿了春天溫暖的氣息。擱在畫架上的空白的畫布,像少女潔白的膛一樣,在裏面鼓動著一顆跳蕩的心房,立時想將她的心思傾吐出來。油畫箱發著光,松節油發著醉人的香氣,一切都好像興奮的期待他主人的驅使。
秦楓谷的興奮更不用說。從早上起來,他就覺得今天的空氣特別的好,整個的世界充滿了光明,人生是毫無欠缺的美滿。他像是第一次作畫一樣的高興,又像是最後一次作畫一樣的躊躇。他幾次鎮靜自己,不要過于興奮,但是上午計劃構圖,決定畫像位置的時候,他握著木炭的手幾次抖了起來。
他要畫的是一張像。面部占著畫像的上半,身
微向右面偏著。左手抱了一叢百合花,百合花該向四面散開,一部分的葉子遮著左手的手臂和
部,右手蓋著握了花的左手,左耳被斜掠下來的頭發遮住。眼睛微微下垂,嘴角上帶著一點微笑。背景是莊嚴的黑
,
服是黯藍,只有百合花和面部表現著青春的華麗。他不想多用
豔的
調,因爲他想表現的是女
的莊嚴和永久,並不是女
的誘惑和美麗。
這一切都在他的心裏很純熟,他仔細的畫了幾次速寫,選了最好的一張,決定自己的構圖,他想今天將底稿打好,輪廓勾准,明天再正式落筆,今天太興奮了。
“該不會不來了吧?”
吃過了午飯,在他滿腹的興奮中,疑慮又開始擡起頭來。他站在窗口望了通到他屋後的小路,聽著每一次細碎的可注意的聲音,他以爲她隨時都有出現的可能。
一點鍾過了,他不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他知道自己這種狀態的可笑,但是沒有方法能製止,他率披上外
走了出去。
——也許她迷路了罷?
這樣想著,他決定到外面馬路上去等她,去迎接她,期待中的光使人太不能忍受了。
才轉過竹林,遠遠的望過去,路邊上正停住一輛人力車,從車上走下來的正是她。
藍的
服,擁在
前的白
的花,這是他的眼中在這世界上的唯一女
。
他連忙拔腳跑了過去。
望見有人跑來,望見跑來的是他,朱娴也揚起一只手來招呼了。
三三、鐵絲網
照著秦楓谷的吩咐,今天朱娴穿了那件藍麻紗的旗袍,左面的頭發沿著鬓腳松松的掩了下來。襯著手裏的百合花,有一種深山幽谷中的出世的雅倩。
“我的時候准確嗎?你看這幾朵花值多少錢?”她將手裏的花遞給了秦楓谷。
“四角錢。對嗎?我早知道你快來了,所以特地跑出來迎接。”他喘息未停的回答。
“差不多,五分錢一朵,一共十朵。如果不是老顧客,霞飛花店要賣八角錢一打哩!是我一個同學的哥哥開的,從開幕第一日起,我就是他的主顧了。”
她踏上了路旁的小徑。
“朱小好像很愛花,是嗎?”秦楓谷問。
“沒有事做,我喜歡房裏的瓶中不斷的有一點鮮花。這是從小在北平養成的習慣。北平的花不算什麼,院子裏什麼都有。上海卻珍貴得可怕,連遍地都是的夜來香也要論打數賣。”
她細細的回答,小心的踏著碎石鋪成的路。像熟的朋友一樣,一點不生疏的談著。
充滿在秦楓谷心裏的是和頭上的秋空一樣高遠的快樂。
半小時以後,到了家裏,對了斜坐在對面的她,在空白的畫布上畫下第一根線條的時候,他真有點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撞憬了多時的夢,在出人意外的順利的場合下,現在竟真正的實現了。坐在對面的,正是他的理想、他的靈魂,他追尋了多時的一位女,這叫他怎麼不要懷疑自己的幸福呢?
“覺得疲倦嗎?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下。”勾好了一個最初步的輪廓,秦楓谷丟下了木炭說。
“還好,一點也不吃力。我看,你畫得怎樣?”
楓谷將畫布遠遠的反了過來。
“你看,什麼也看不出。”
畫布上只有綜錯的複雜的木炭線條,粗粗的可以看出一個女的輪廓。
“這難道是我的畫像嗎?爲什麼像鐵絲網呢?”朱娴取笑的問。
“你且等著,慢慢的鐵絲網中就現出人了。”
雖然竭力鎮靜自己不使慌亂,但是秦楓谷覺得今天的手,總有點不聽自己的指揮。
“請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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