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未完的忏悔錄第2節上一小節]看見所用的信封是寶隆醫院,潦草的寫著斐君兩字,我立刻明白他所以不曾如約來看我的原因了。
信上簡單的寫著,他回去以後,本想第二天晚上就來看我,可是因了思慮過度,觸動了不會痊愈的創傷,吐了幾口血,因此又不能起了。現在住在醫院裏,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信後附了一句:
來時請代購小兒玩具一件。
這是和韓斐君認識以來,他第一次寫給我的信。這未一句真使我有點猜測不透。爲什麼睡在醫院裏要買玩具?難道是送給看護婦的弟或醫生的孩子嗎?
這天吃了午飯,我便決定如約去看他。我先到先施公司的兒童樂園給他買一件玩具,可是既不知道小孩子的大小,又不知道男女,這一件簡易的差使卻使我在考慮之下感到了相當的麻煩。選擇了好久,我終于買了一只絨製的棕小熊,一架能飛起來的銀
小飛機。我想這兩件玩具,對于一般小孩子,無論大小男女,總該不致十分不適合了。
韓斐君住的是二等雙人病房。看護婦領進去的時候,他正躺在上和一個小孩子在取笑,一個
模樣的中年婦人站在一旁。
一見我進來,他就笑著說:
“葉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真對不起你,我的身實在太壞了——阿珠,葉先生給你買東西來了,你快點喊人。”
小孩子回過頭來,好像是個女孩子,很清俊的可是卻又似乎很熟悉的一張臉,大約有兩三歲的模樣,穿了一套粉綠的毛衫,看見人便天真的笑了起來。
我連忙將手裏的包裹打開,將買來的小熊給了她,她高興的抱了過去叫了我一聲伯伯。
我向韓斐君說:
“你的身怎樣,醫生怎樣說呢?”
他說:“實際上是身太壞,別的病是沒有什麼的。醫生的意思當然希望我能多住兩天,可是我想再住幾天就出去了。”
他用手摸著小孩子的臉,向我說:
“你看,漂亮嗎?有了玩的東西高興起來了,可憐的孩子哩!”
我忍不住了,大膽的問:
“怪漂亮的。你的孩子嗎?怎麼不曾聽見你談起呢?”
他又現出了那慘的冷笑。
“不曾談起的事還多著呢!就是這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的。”
八、她的母
這樣的話,真使我無從回答。我真懊悔自己不該這樣隨意的問了一句,以致挑動了他的感情,我只好連忙安慰他說:
“這樣漂亮的孩子,你還客氣說不是自己的哩!怎麼,送給我罷。”
我將孩子抱了起來,用著表面上似乎是不關心的態度,暗裏卻將這孩子仔細的觀察了起來。
我想:如果韓斐君適才的話不是無謂的牢騒,他的一切秘密,也許就藏在這孩子身上了。
一只手抱住了孩子,我一只手便將那一架小飛機的發條絞了起來。始終覺得孩子這一張清秀的臉,一對大而靈活的眼睛,好像是在哪裏見過的一樣。
見了我在仔細的看著孩子,韓斐君突然的問了:
“你看她像誰?可像我嗎?”
我說:“當然像你。”
“還有一部分呢?”
我只好情急智生用了一句俏皮的回答:
“是愛的結晶。”
他苦笑了一下:“與其說是愛的結晶,不如說是恨的結晶。可是,你難道看不出她像誰嗎?”
我急急的在心中搜尋著這孩子臉上的那種熟悉的印象的根源,可是因了對于韓斐君的過去一切都不知道,實在無從捉摸。
我搖搖頭。
“難道不像她的母嗎?”韓斐君靠了枕頭上說,好像用了相當的勇氣,“難道不像陳豔珠嗎?”
閃電一樣,聽了他的話,我立刻明白了對于這孩子相貌熟悉的原因。說起陳豔珠,孩子的一對眼睛卻正是一對雛形的陳豔珠的眼睛。韓斐君到底是和陳豔珠有了關系了,那麼,無疑的他的主角一定是她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幾天以來我的疑團漸漸有了頭緒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仍淡淡的說:
“說起來,倒是像的。不說我倒記不起了。怎樣,你——”
我是怎麼也忍不住這樣問了,可是剛說了一半,他卻接了下去:
“你不必多問,就乘今天的便利,我略略的告訴你一點我和她的事罷——你有空嗎?”
我沈默的點點頭。
斐君擡了頭向站在一旁始終不曾開過口的,用了廣東話說:
“時間不早了,你帶了她回旅館去罷。”
從我手裏接過去了小孩,開始將一件灰
的小外套給她穿了起來。
九、溫暖的秋晴
韓斐君的病房是雙人的,有一張病空著,
帶了孩子出去了之後,房裏的空氣登時沈靜了起來。天氣是難得有的溫暖的秋晴,從他房裏的窗口望出去,底下有許多病人在走廊上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葉先生,你一點都不知道我和陳豔珠的事嗎?”
在上翻覆了一下,好像是要躺得舒服一點,韓斐君這樣的問了。
我說:“在和你剛認識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你們好像很接近,旁的事也間接從報紙上和旁人口中聽得一些,至于詳細經過,我當然不曉得了。”
從窗口走過來,我開始在他對面的一張空上坐下。我心想韓斐君和陳豔珠有一些關系,這在當時是早已推測得到的,但是其中還包含著一些悲劇的成分,那卻是出于我意外的事,因爲我一向以爲像他們那樣的人決不會有真感情,能認真,至多不過逢場作戲表演得賣力一點罷了。
現在我才知道韓斐君並不像他過去表面上那樣的一個公子哥兒。從他現在的一切舉止上,我看出他在精神上已經是受過重重打擊的人了。
他又問:“你近來可曾看見過她沒有?”
這一問頗使我有點驚異,因爲我對于陳豔珠和對于韓斐君一樣,久不知道這兩人的行蹤,更說不上遇見的事了。
“她此刻在上海嗎?”我問。
“一切我都知道,”他苦笑著說,“今年夏天在青島,夏末到了上海的,大概冬天便預備回香港去了。”
我說:“根本我去的地方和她們時常去的地方不同,所以不會遇見。即使遇見,也許我不認識了。”
“但是任是她變成怎樣,我不用眼睛看,就是用感覺也可以分辨得出是她的。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的。她殺了你,她還說是愛你的原故;她抛棄了你,她仍說是爲了愛你的原故。葉先生,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
我心想:我如果也像你一樣遇見這樣的女子,恐怕此刻躺在上的是我而不是你了。
我搖搖頭。
他淒涼的一笑。
“那麼,你是幸福的人了,”他說,“我給你一點東西看。”他側過頭去,用手在枕頭底下摸著,拿出了一本小冊子。
“這上面的東西,也許比我自己能說得更詳細一點。”他說。
十、孩子的問題
韓斐君將拿出來的小冊子遞給了我,一面說:
“如果,我當初知道寫日記的結果是這樣,我甯可不認識她了。”
我接了過來,是一冊小小的皮面金邊的日記冊,墨綠的軟皮面四角都皺折而破敝了,但是還看出新的時候卻是很奢華的。時間的磨練,不僅黯淡了它昔日的光輝,連它主人的心情也消磨盡了。在那一瞬間,我不覺聯想到小仲馬小說上所寫的茶花女的日記,情多恨多,當時的韓斐君大約正以多情公子自命在寫著這日記吧?
翻了開來,第一頁就貼著一張陳豔珠的照片。大約是那一次請客過後不久所攝,所以那神情我一見就認識。照片上寫著“爲你而攝”四字,下面簽了一個珠字,字迹是很幼稚的,照片的旁面,題著黃仲則的兩句詩:
珊瑚百尺珠千斟,
難換羅敷未嫁身。
但是這一切,卻在上面被加上一個很粗很大的斜十字,畫得很有力,好像在表示這一切都不再有存在的價值。
大約是看見我在仔細的研究著這第一頁上的一切,他說了:
“我真詫異當時怎麼不曾將它撕毀,還任它留在我的手裏。不過,即使毀去了這一切,不毀去這個世界和我,我還是記憶著的。”
我無可奈何的向他一笑,因爲在一個人感情沖動的時候,最好是不要做無謂的安慰。我隨手將日記簿翻了一翻,看見前面一半滿寫著很小的字迹,便合起來預備遞還給他。
“我是特地帶來給你看的。”他好像是看出我預備將日記還他便這樣說,“你不妨拿回去細細的看一遍。文章當然不好,但是也許能供給你一部分材料。我最初和她認識的經過,都在這上面了。”
我說:“那麼,就暫時放在我這裏罷。”
我將日記簿放進了袋裏,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孩子,便問他:
“這一次,你一個人從香港來嗎?”
他點點頭。
“孩子呢?”
“孩子一向養在戚的家裏,這一次也就是爲解決這件事才來的。”
我不懂的望著他。
“家裏要我將這孩子帶回去,但是又好像要懷疑這孩子的血統,”他向我解說,“因此連我自己也不能解決。我想再去尋陳豔珠一次。如果從她那裏不能得到解決,我想最後只有請教醫生用科學的方法了。”
我知道這種話又是不容旁人參加意見的事,連忙將話題改了:
“住在這裏可慣嗎?”
他一笑:
“近來醫院已經是我的家,不慣也住慣了。”
就在這時候,門上有了兩聲輕輕的叩門聲。
我站起來去開門,門外是看護婦和醫生。他匆匆的向我點點頭,走進來伸手摸摸韓斐君的頭額,笑著向他說:
“你的話又說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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