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四合,大廳中已亮起了燈火,走廊上的官紗燈籠也已被點燃。
燈光自遠照過來,照在綠袍老人的臉上。
他臉蒼白,眼角的肌肉己在輕微地跳動。
但他的手還是穩如磐石。蕭十一郎幾乎已氣餒,幾乎已崩潰。
他的信心已開始動搖,手也已將開始動搖。
他幾乎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這場決鬥只要再延續片刻……
但就在這時,只聽“嗤”的一聲,朱老人手裏拈著的棋子突然射出,酒壺的壺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湧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滿,綠袍老人手縮回,慢慢的吸著杯中酒,再也沒有瞧蕭十一郎一眼。
蕭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壺,慢慢的增出八角亭,走上曲橋,猛擡頭,夜蒼茫,燈光已滿院。
蕭十一郎站在橋頭,凝注著遠的一盞紗燈,久久都末舉步。
他從來也未發覺,燈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切。
只有經過死亡恐懼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貴。
“飯菜恐怕又涼了——”蕭十一郎悄悄探著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幾乎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天,但這一天並不是白過的。
他畢竟已有了收獲。
他身上每塊肌肉都在酸痛,但心情卻很振奮,他准備好好吃一餐,喝幾杯酒,好好睡一覺。
明天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決定他的一生。
門是開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著急了。
“只希望她莫又要認爲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們鬼混。”
蕭十一郎悄悄地推開門,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遠想不到推開門後看到的是什麼?會發生什麼事?
否則他只怕永遠也不會推開這扇門了!
桌上擺著五盤菜:蟹粉魚、八寶辣醬、清妙鳝糊、豆苗蝦腰,一大盤醉轉彎拼油爆蝦是下酒的,一只砂鍋獅子頭是湯。
今天在廚房當值的,是位蘇州大司務。
菜,也都已涼了。
桌子旁坐著一個人,在等著。
但這人並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屋子裏沒有燃燈。
宮燈的光,從窗棂中照進來,使屋子裏流動著一種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靜靜地坐在光影中,看來仿佛也變得很玄虛、詭秘、很難以捉摸,幾乎已不像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個幽靈。
牆上,接著幅畫,畫的是鍾馗捉鬼圖。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這幅畫上,似已瞧得出神了。
蕭十一郎一走進來,心就沈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災禍的氣息,面且災禍已來到眼前,縱想避免,也已太遲了。
主人並沒有回頭。
蕭十一郎遲疑著,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決定什麼話都不說,等主人先開口,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發生了什麼變化、也猜不出別人將要怎麼樣對付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主人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舊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樣的人,就有各式各樣的鬼,本就永遠捉不盡的,鍾道士又何苦多事?”
蕭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主人也倒了杯酒,舉杯在手,目光終于慢慢地轉過來,盯著他,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來已很累了。”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道:“還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們交手,無論用什麼法子交手,都艱苦得很。”
蕭十一郎道:“還好。”
主人目光閃動,道:“經此一戰,你想必已知道他們是誰了?”
蕭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許我早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主人道:“但你還是敢去和他們交手?”
蕭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膽量,當敬一杯。”
蕭十一郎道:“請。”
主人飲盡了杯中的酒,忽然沈下了臉,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了什麼?”
蕭十一郎道:“知道得並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還不太多。一個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會招來殺身之禍,那就還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蕭十一郎將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地轉動著,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誰?”
蕭十一郎道:“內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緩緩道:“你是問那位沈姑娘?”
蕭十一郎盯著那旋轉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縮了起來,眼珠子就變得說不出的空洞。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點了點頭。
主人的眼睛卻在盯著他,一字字問道:“她真是你的妻子?”蕭十一郎沒有回答。主人跟著又追問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你可知道她身子爲何會如此虛弱?”
蕭十一郎長長吸了口氣,道:“她出了什麼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來再過幾個月就會有個孩子的,現在卻沒有了。”
“當”的一聲,旋轉著的酒杯自指尖飛出,撞上牆壁,粉碎。
蕭十一郎眼睛還是盯著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還是直接挺的豎在那裏,顯得那麼笨拙、那麼無助、那麼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做她的丈夫!”
蕭十一郎眼睛于自指尖移開,盯著他,道:“她在哪裏?”
主人拒絕回答這句話,卻緩緩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這裏最美麗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東西,都是屬于我的。”
他盯著蕭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蕭十一郎道:“什麼緣故?”
主人道:“這只因我最強!”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在這裏既不講道義,也沒有禮法,誰最有力量,誰最強,誰就能取得最好的!”
蕭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主人道:“你既已到這裏,就得順從這裏的規矩,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屬于任何人,那麼,誰最強,誰就得到她!”
他將空了的酒杯捏在手裏,緩緩接道:“所以現在她已屬于我,因爲我比任何人都強,也比你強!”他的手纖細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還要秀氣。但說完了這句話,他再攤開手,酒杯已赫然變成了一堆粉一堆比鹽還細的粉末。蕭十一郎霍然站了起來,又緩緩坐了下去。主人卻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悠然道:“這就是你的好,你比大多數年輕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確比你強,你也比大多數年輕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現在。”
他笑了笑,接著道:“要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對手,並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夠聰明,也許還能活下去,活很久。”
蕭十一郎突然長長歎了口氣……
蕭十一郎第22章 最長的一夜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