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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演義》第72回

第2小節
蔡東藩作品

  [續民國演義第72回上一小節]歸田,此則區區私志,于私于公,以求無負者也。皇天後土,實聞此言,謹露布以聞!中華民guo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四川都督陳宦印。

  陳妻閱畢,無詞可答,禁不住流下淚來。婦女們慣作此腔。老袁又道:“我改元洪憲時,他未嘗獨立,今我已取消帝製,他卻獨立起來,我不曉得他是甚麼用意?難道我的總統位置,他不肯承認嗎?別人與我反對,還屬可恕,你夫的功名富貴,統是我qin手拔擢,今竟宣布獨立,太屬負恩,我恨不手刃了他,泄我忿恨。現在他居四川,我不能拘他到京,只有將你爲質,你若自己要命,即應發電至川,令他即日到來,束身歸罪,否則你夫一日不來,你一日不得卸責。”言至此,即叫入女官道:“你把她牽了出去,幽禁別室,休得放走!”女官領命,即將陳妻扶出,引至一間僻室中,令她居住。陳妻無奈,只好央告女官,通報于夫人,從旁解勸。女官倒也應允,遂向于夫人報告。于夫人頗出了一驚,立呼侍婢吩咐道:“你快去傳語陳夫人,只說是:我甚挂念,本擬代爲緩頰,因我與老頭兒不睦,恐難爲力,不如轉求洪姨太太罷。”皇後勢力,不及妃子,這是古今通病。侍婢奉了主命,複去告知陳妻,陳妻複轉托女官,向洪姨求情。洪姨一聞此事,便道:“你放她回去罷了!”女官道:“這……這事恐不便擅行呢。”洪姨道:“有我擔當,怕他甚麼!”畢竟要算紅姨太。女官方應聲而出,竟將陳妻釋歸。

  翌日,洪姨竟報聞老袁。老袁怒道:“你敢破壞我法令麼?”洪姨卻含笑道:“妾聞罪不及孥,古有明訓,就使陛下晉位爲帝,亦當效法前王,況仍爲民guo元首呢?”老袁又怒道:“我已有令,不准你等再稱陛下,及萬歲爺等名詞,如何你又犯禁?”洪姨複笑道:“古稱皇帝爲元首,今亦稱總統爲元首,元首可以並稱,陛下亦何不可並呼?”老袁聽了,頗屬有理,便稍稍開顔道:“你可爲善辯了。”無非喜她恭維。洪姨又道:“陳夫人伉俪不睦,人所共知,陳宦獨立,夫人哪得與聞?陛下以爲锢住了她,可以牽製陳宦,妾料陳宦聞妻受罪,方且感激不遑,陛下奈何爲宦殺婦,令宦暗笑?”she上生蓮,我也佩服。老袁不覺點首,只口中尚大罵陳宦,鬧個不休。洪姨複勸慰數語,老袁乃至辦公室,召集段祺瑞等,商議四川事宜。結局是免去陳職,令周駿督理四川軍務,曹锟督辦四川防務,張敬堯幫辦四川防務,當即擬定命令,蓋印發出,然後還宮。

  一入宮中,忽來了一個老婆子,說是從湖南到來,有要事面陳總統。老袁急忙召見,那老婆子便大模大樣的走了進來,一見老袁,但把雙手捧合,作了裣袵的模樣,一面道了“總統萬福”四字。老袁就詢問道:“湘老可好?”老婆子旋答言:“仰托洪福。”兩語說畢,便呈上一函,由老袁qin自展閱。小子乘老袁閱書,無詞可述的時候,就把那老婆子的來曆,略敘數言。這位老婆子姓周,乃是湘南名士王闿運的家人,朝侍案,暮薦枕,名義上喚作主仆,實際上不啻夫妻。王闿運表字湘绮,自稱湘绮老人,前時在京,老袁曾令爲guo史館長,後來選任參政,亦列入大名,惟他是前清老翰林,腦筋中尚懷著清恩,有心複辟,凡老袁一切舉動,卻是未曾贊成,嘗戲撰總統府對聯,上聯雲:“民猶是也,guo猶是也,何分南北?”下聯雲:“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什麼東西!”確是妙句。這聯語脍炙人口。到了帝製發生,他即乞假還鄉,與這位周mama,消磨那清閑歲月。後來老袁強jian民意,凡政紳軍商各界,無不有請願書,獨耆碩遺老,尚付阙如,老袁想到王闿運身上,意慾借重大名,列表勸進,遂密電湖南將軍湯芗銘,囑他與王關說。王索代價洋三十萬圓,方能從命。一定十萬圓,此老也會敲竹杠。湯芗銘以索價太奢,不敢作主,電覆老袁,請示辦法。老袁竟願如所請,立電湯如數撥給,准就應解公款項下扣除。湯急切不能籌墊,勉強挪湊,只得十余萬圓,乃與王磋商,先付半數,余俟項城登極後,一並交清。王允如約,惟索得債券而去。後來帝製取消,王恐是款無著,即向湯chu催索。湯謂帝製無成,當然廢約。王不甘割舍,竟遣周ma入京,函致老袁,直接索款。哪知這位湯將軍,早已報稱全繳,並未言止給半數。老袁看了王函,不免驚疑,便語周ma道:“是款據湯將軍報告,早已如數交清,奈何來函所稱,還有一半未繳?難道是湯將軍捏詞虛報,還是你家主人,與我惡作劇麼?”周ma道:“這又奇了。我家老王,若已如數收清,還要遣老婦來做什麼?倘謂我老王另有別情,何不將已交半數,一並賴去呢?”語有芒刺。老袁急易說道:“既如此,待我電詢湯將軍,俟有覆音,再行核奪。我與你主人多年老友,你在此閑逛數天,盡屬無妨。”周ma方才稱謝,老袁即命女官引導周ma,送至洪姨chu住宿,並傳語優禮相待。

  周ma一見洪姨,也不暇施禮,便道:“這位好jiejie,仿佛天仙一般,想是幾世修來,才得住此。”洪姨也笑語相答,周ma又說短論長,語多滑稽,引人解頤,但鄙俗中卻帶著三分風雅,不似那《石頭記》中的劉姥姥,一味粗魯,想其受教于湘绮也久矣。因此洪姨與她敘談,倒也不覺討厭,且反引她至各chu遊玩。她到一chu,贊一chu。競稱新華王氣,比衆不同,惟見了袁氏姬妾,年紀較長的呼作嫂嫂,年紀較輕的呼作jiejie,各姬妾聽她語無倫次,不禁暗笑,但由老袁傳囑優待,自然不敢怠慢;就是遇著于夫人,也以平輩相chu,于夫人素來忠厚,周mama又悉本天真,兩下相談,頗稱莫逆。自是日間與各人會敘,說也有,笑也有,娓娓不倦;又善談鄉曲遺聞轶事,耐人清聽,夜間住在洪姨室中,安安穩穩的過了數日。

  巧值老袁至洪姨室內,面目間很是懊喪,洪姨正慾啓問,周ma卻先開口道:“湯將軍有否複音?”老袁沈著臉道:“他已獨立了,我去問他,他簡直沒有答複。”湖南獨立事,即從老袁口中帶敘。周ma道:“我家老王事,當如何裁chu?”老袁道:“無論此款是否交齊,就是有一半未繳,我事已完全失敗,你主人何必斤斤計較?”周ma道:“咦!大總統此語,未免欺人了。我家老王,前日列名勸進,不過敦促成事,並非擔保成功。今日帝製不成,大總統就要食言,倘或竟登大寶,我老王能要求例外的權利麼?況日前的請願書,乃是大總統授意,並非我老王幹請,大總統言出必行,怎忍反汗?今湯將軍已經獨立,總統更可曉得湯氏的心思,他得做將軍,想總是總統的特恩,這且悍然不顧,昧金事更不必說了。且老婦住在宮中,未悉外間情事,今聞湖南獨立,致起憂疑,我家老王,年越八旬,平時出入,必須老婦扶持,此次特遣老婦來京,本是萬不得已,不料省中竟有變端,他不知急得甚麼相似,還乞大總統即日付款,俾老婦歸遺老人,想老王也深感厚情呢。”不愧廣長she。老袁躊躇多時道:“你既眷念主人,即慾回去,我亦不便強留,惟所索款項,現時尚難報命,容俟他日彙寄。”周ma道:“老婦跋涉長途,來此取款,若徒手空回,如何對付老王?這事務求原諒!”老袁始終不肯,周ma再三固請。老袁不耐噪聒,忿然作se道:“我不給你主人款項,你將奈何?”周ma道:“不給我款,甯死不去。”老袁道:“你不肯去,我便逐你。”周ma道:“你要逐我,我也弗怕。”老袁道:“我將殺你,你可怕麼?”周ma至此,不能再忍,竟厲聲道:“你要殺我,請你就殺,你要我主人勸進,許給若幹金銀,今我主人遣我來索,你不但靳款不付,反慾將我殺死,哼哼!你的手段,也算太辣了。你未做皇帝,就有這般威虐,他日做了皇帝,我湖南人統要滅族了。你既有此殺人手段,何不向西南各省,把什麼唐繼堯,什麼蔡锷等,殺個淨盡,得逞你願?今乃慾甘心老婦,把我殺死,豈不是小題大做,欺軟怕硬麼?”說至此,更放聲大哭,且哭且語,自言老王給我入京,使我一副老皮囊,葬身異地,真正可憐。老袁面前,只可用此手段對付。洪姨見她潑辣情狀,恐鬧得不成話兒,只得從旁解勸,婉言排解,老袁含怒出去。一生威福,反不行于老婦。衆姬妾聞聲走視,見周ma箕踞地上,尚是啼哭不止,大家做好做歹的勸了一回,方才收淚,且語諸姬道:“我在王家多年,曾見你總統的族祖袁甲三,與我老王爲忘形交,老王至袁家飲宴,彼時總統尚是小孩子,嘻憨跳擲,何等活潑?我老王摩頂笑道:‘此兒他日必大貴。’不意今日果做了總統,且慾改做皇帝,衆位嫂嫂jiejie們,試想袁、王兩家,何等交情?就是老婦今日,受命前來,要向袁總統借若幹萬金,他亦應即日照付,何況是欠款不繳哩?”似有至理。衆姬妾也不好與辯,無非說是再待數日,當擬繳清。周ma乃轉悲爲喜,複閱兩三天,仍與洪姨商議,乞她籌畫。洪姨本司老袁家賬,沒奈何支出紙幣數萬元,並給現銀若幹,畀作川資,周ma方告別南歸。小子有詩此事道:

  拚生爭得巨金回,老婦居然一使才。

  我爲名流猶歎惜,累名畢竟自貪財。

  周ma南歸以後,究竟湖南曾否獨立,且俟下回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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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宗旨,在川、湘獨立,卻用陳妻、周ma兩事掩映成文,此爲旁敲側擊之法,所以避上文西南各省之重複,而別開生面,令人悅目者也。然陳妻之得釋,由洪姨遣之,周ma之得款,亦由洪姨付之,洪姨太之勢力,至于如此;幸袁氏不得爲帝,且即病死耳,否則洪姨不爲呂武,亦將爲趙飛燕、楊玉環之流亞,袁氏雖慾不亡,亦不可得也。人第知袁氏之誤由于六君子、十三太保,不知尚有一紅姨太。閱者試前後參觀,乃知哲婦傾城,其爲禍固不亞宵小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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