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乾隆皇帝01 窦蘭卿踏雪楊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上一小節]排拐角房,裏邊坐滿了人,也都在喝茶說笑話。茶爐彌漫的白氣緩緩從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見這些閑漢一都是厮仆長隨打扮,恍然之間窦光鼎已經明白,這都是本地織行染坊鹽商闊主們的家人,自己這身裝裹,騎這頭螞蟻似的黑叫驢,連個從人也沒帶,一准是那個殺才把自己當成哪一家的仆從了!窦光鼐不禁莞爾一笑,牽著他的“黑螞蟻”繞過一片放得橫七豎八的轎車、暖轎、馱轎,在一群高騾子大馬中拴好了,出來,便見一個衙役從內衙提著大茶壺出來,因問道:“魚二府在哪個堂?”
“孕——婦?”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問,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說道:“孕婦自然在接生堂——你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裏?”
“接生堂好幾呢,你問的哪一
?黃家的?劉家的?還是盧家的?”
窦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這位滿口吳語的家夥鬧了個滿擰,一笑即斂,咬著京派官話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見你們魚登大人——知府裴興仁已經革職拿問,魚登
現在署理揚州知府,他還是同知,所以叫他魚二府——聽明白了麼?”
“你是要見我們太尊大人嘛,早說不就明白了?”那衙役驚訝地閃了他一眼,這才正目打量,只見這年輕人穿著灰府綢挂面兒棉袍,蓑上滿是雪,裏邊露出套扣天青緞巴圖魯背心,腳下烏拉草木底履套著黑沖泥千層底鞋,穿著蓑
卻沒有戴笠,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上還嵌著一塊白玉鑲片。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說不清是個甚麼來頭,因道:“魚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說今兒會議本府士紳,商計乾隆爺巡幸揚州迎駕的事兒,人早到齊了,大人還沒回來。二堂那邊——”他用手指指衙內院向南拐彎
,“人都在候著他老人家。您先生敢問官諱、臺甫?要到簽押房得等胡師爺午飯後才得開門,不然先屈駕到二堂等著也好,魚老爺不會在外時辰長了。”這次他也咬一口蹩腳京腔說話,雖是不倫不類倒也明白。窦光鼎聽了只點點頭,一邊走,解著蓑
帶子徑到府衙二堂後,蓑
木履
在廊下,便聽裏邊人聲嗡嗡蠅蠅,嚼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叽叽格格似乎在說笑的……甚麼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窦光鼎這麼作賤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窦光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後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裏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觑著眼往裏瞧時,外面雪光映著,屋裏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胧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抽煙磕瓜籽兒品果點說閑話,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肥得桶似的紳士,用手絹擦著油光光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噜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挂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窦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幹瘦中年人捋著山羊胡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①不許賣,裴太尊賣了他眼紅——裴太尊難道賣田填了自己腰包?”說著便吭吭地咳。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卻似乎不關痛癢,笑道:“無非窦某人彈劾裴太尊,斷了諸公一條生財之路,你們才恨他。說句公道話,朝廷的涸田賣得也太賤了。老邢,把你清河莊子上的地二十兩銀子一畝盤給我,不,三十兩也成——你賣不賣?”窦光鼐這才看見那個叫邢二爺的,卻是個方臉絡腮胡子,說起話來鬓邊一塊朱砂痣一抽一動。“那是我爺爺手裏從靳河帥手裏買的——你老萬開甚麼玩笑——我是說,這些涸田荒著也是荒著,朝廷自己不種,賣給老百姓種不也是善政?他窦光鼐憑甚麼攔著,還彈掉了裴太尊。連靳鎮臺也跟著吃挂落!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黃河荒灘。
旁邊幾個土財主模樣的立刻響應:
“天道好還,窦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別人血染自己的紅頂子,他還算是個才子?!”
“*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個妨主精兒——我聽說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這樣的人,能在乾隆爺跟前呆長?”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爺道:“孔子跟前的顔淵,才子吧?三十三歲嗚呼哀哉。漢朝的賈誼,才子,三十三歲根屁朝天……”
窦光鼐彈劾裴興仁和靳文魁,原爲他們攀結鹽政使高恒,連小妾都獻出去供“舅”婬樂,沒想到竟招惹了這群地主,瘋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聽他們夾槍帶棒辱及家門,更氣得手顫心搖。身子一挺進了二堂,正要說話,一個自淨臉中年人早已迎上來讓座,扯著他袖子遞著眼
小聲說道:“蘭卿老師,我看你多時了。不怕真小人但畏僞君子。和他們嘔氣,沒的小了老師的身份。來……坐,聽他們胡嘈,一會子難堪死他們!”窦光鼐一看,卻是在紀昀府裏幾次見過面的熟人,人都叫馬二侉子,是專爲內務府采辦貢品的皇商,爲人最是撒漫不羁的,本名連自己也不知道。窦光鼐惡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挨著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
郁地說道:“民間口碑,指摘官員
節,原是尋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詛咒!”
“要整治他們也不在這一時。”馬二侉子一條辮子散懶地盤脖子一圈搭在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這幾個都是揚州富粉行的糧紳。地地道道的土佬兒。您當場和他們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勝之不武麼!”說著,便見那桌上那位獐頭鼠目的先生伸著脖子擠眉弄眼問道:“塗維孝,你說得活靈活現,見過窦大人?”“見過,”那個姓塗的舐舐嘴
,扮個鬼臉兒笑道:“那樣子呐,和尊範一模一樣,伶伶丁丁的,象《
浒》裏的鼓上蚤時遷……”一句話說得西南角滿桌嘩笑。窦光鼐滿腹氣惱,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余各桌士紳,經營茶鹽瓷器漆器染織行當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卻仍只顧各說各話不大理會。
閑話神聊間,外間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風似乎停了,一團團一片片,或如亂羽,或似絨球,不飄不蕩,在黯淡的門洞檐下格外顯眼,竟是個直落硬降的味道。滿地稀漿樣的雪攪已被驟雪蓋得嚴嚴實實,房瓦上的雪已積得三寸有余,瓦溜子的滴
也漸漸停了。不知誰說了句“雅靜,魚太尊回來了”!滿屋嘈雜立刻停了下來。
一片鴉沒雀靜中,窦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見一乘四人大轎,蒙著的納象眼氈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擡杠的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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