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周匝半裏內夜宵戒嚴,駐的都是傅恒的中軍。此時營裏早已熄燈,墳場一樣寂靜,只留一條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盞寫著大大的“傅”字的米黃西瓜燈。燈下齊整兩行衛隊哨兵五尺遠一個,站得木頭樁子似的紋絲不動。只有兩名巡弋的遊擊管帶,見是傅恒出來,一挺身行了軍禮,退後一步讓路請行。傅恒也不言語,微一颔首答禮,迄逦出了巷口,才回頭對幾個人笑道:“太肅殺了,兵凶戰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輕時作散秩大臣,詩詞曲賦都愛,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長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煙,都風流雲散無可奈何花落去了——現在來出兵放馬,講究摸爬滾打!人,真是不可思議……”幾個人聽了都笑,鮮于功道:“我讀過大人的《亭詩遺》,嗯——‘我來遊白沙,徐行步無迹。還語覓食鷗,客至勿驚疑’……‘凍河青玉帶,輕撫透指涼’……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適閑優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恒連連搖手笑道:“現在別說是鷗鳥,就是碰到仙鶴也顧不到跟它湊趣兒了!倒想不到你還讀過我的赦顔之作!”鮮于功道:“大人詩風傳海內,直追昌谷格調,讀書人哪個不愛?《亭詩遺》《滄
夜譚》《庸齋茗話》《剪燭集》……”他也真個熟稔,扳指如數家珍,胪列了坊中傅恒所有著作,連背帶吟夾著述評,聽得一身勞乏的傅恒腳步兒都輕快了許多。
幾個人隨意散步說笑漫談,不覺已經穿了三個街口,到了關張祠堂。這裏雖說名字叫“祠堂”,其實堂字只占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據傳是三時蜀漢的點兵校場,後來人口漸密,已變成城中心的集貿之地,店肆館堂繞場蓋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應運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風大雨天氣,不但賣果子點心各類小吃如撈糟蛋、
煎包、酸梅湯、燒餅、馄饨、過橋米線、
粉涼皮、燒
鹵肉……甚麼的一應俱全,還有書畫、玉器、舊書、碑帖、煙、料器煙壺、唱本小畫、綢緞、磁器、花木、首飾、真假古董一類,擺得二十幾畝空場上密密麻麻。遊夜市的人比肩繼踵,沿著逼仄的小地攤圍成的胡同來回滾移,買賣討價還價聲、販子們一聲高一聲低尖亮的沈渾的喑啞的如唱似詠的叫賣聲嘈雜不堪。傅恒從淩晨起,看文書料理軍務還有各地從軍機
轉來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複開會議,覽讀阿桂紀昀尹繼善的來信,封閉在一間屋裏幾乎沒動窩兒,乍入這熙攘往來紛繁熱鬧的市井場地,比起虎帳籌兵的肅殺嚴威、軍書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懸地隔之感,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松馳下來。這個攤子上瞧瞧秦磚漢瓦,那個攤兒上翻翻碑帖字畫,甚至賣眼葯的、跌打葯、百補增力丸諸類的也湊熱鬧到跟前聽個興致盎然。衆人跟他走一
轉一
隨意說話消遣時辰,金輝也買了幾刀南紙,並連傅恒的薛濤箋、宋墨諸物都裝了在小七子的錢搭子裏,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隨行遊蕩。
不知不覺間的一衆五人已轉悠到場東北角。比起西、南、東三面栉比鱗次環繞的館肆店堂,西邊的關張祠堂顯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點將臺上,和南邊一大片繁華嘈亂默默對峙。隱隱燈影之下,綽約看見黯黑的匾額上“目無魏吳”四個大字,將臺周沿今春生發的青草和去歲黃去的枯草揉雜一起,遠看去斑駁陸離,近看倒峥嵘茂密,仿佛在各自陳示多少代以來的蒼桑春秋。也許因這廟祠帶著一般冷峻蒼涼之氣,古校場南邊都是熱火喧鬧的市廈,到北邊卻是又一種格調。一攤一攤的蘆棚都是帶字號的茶館,彈弦子說書的、說相聲演川調道情的、測字打卦、吞劍噴火、打莽式、踢鍾幡的,東一片西一片橫在將臺前面。留連之間,這邊唱那邊說,令人耳不暇聞。忽然,西北上一片聲鼓掌喝彩,傅恒張眼了望,燈火闌珊圍了好大一片場子,場中間蹄鈴悅耳,一匹馬繞場奔馳,馬上一個女子單足踏背雙臂翼張,走馬燈般在場裏旋轉——原來是一夥走江湖賣藝的正耍馬戲。傅恒笑著向身後幾個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輝幾個正往一個茶棚走,聽見了忙重身過來。
圈裏的馬還在繞場疾馳,此時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兩少三個蒙古裝束的男子看護場子。旁邊架子上挂著馬刀弓箭長矛套繩等類物什。繞場一圈灰線,界定圍觀人衆,挨近圈子的人都盤膝坐觀,三尺寬的馬道內圈在地下釘著胳臂粗的木樁,頂端離地不足二尺,卻不知做甚麼使的。再看那馬上姑娘,也是蒙古裝束,牛皮馬靴紅滾黑邊袍子,在馬上時而倒立劈叉,時而鹞子翻身,單手支鞍平身旋轉……竟比尋常賣雜耍的平地獻藝還顯得穩當。人們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馬上金
獨立,突然一個失手,倒栽蔥跌落直下,本來就手心捏得滿把是汗的觀衆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傅恒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緊,不及出聲,驚悸間只見女子右足蹬镫,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順架扯過架上弓箭,竟是镫裏藏身,挽弓搭箭,也難以看清她甚麼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繞場三周,十幾根樁子頂端已是各釘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馬的人起先驚愣了,驚傻了,此時才回過神來,立即便是一陣轟然喝彩。銅哥兒製錢雨點般飛扔到場中。傅恒金輝都是常在校場巡閱點校觀摩比武的人,箭是這樣射法已是聞所未聞;這樣的准頭——周匝是擠擁不堪的人,無論哪一箭略有閃失得了?——又是暗夜燈下飛馬射出,如此驚人的膽量藝業真個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駭然。金輝湊在傅恒耳邊問道:“別是幻術,變戲法吧?”
“斷然不是!這是真本領硬功夫。”傅恒看那女子滾鞍下馬謝場子,一老兩少任由人們歡呼鼓掌,也沒有抱拳遜謝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繩,要演繩技。倏然間,二十年前在石家莊看繩技,看娟娟月下舞劍的一段往事湧上心頭,那燈下草書舞劍詩,那駝駝上的桃林陣陣缤紛落紅……已經去得那樣久遠,只剩了一抹淡紅的記憶,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極近,他的臉
變得蒼白起來……再看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已經
掉了罩在外邊的袍子,長褲短褂都是銀紅
,腰束一條蔥綠絲帶,纖纖婷婷,婉然又是一個娟娟,只是膚
略深一點,兩條細眉眉尖稍稍挑起,帶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犷之氣。因湊進場子,端詳著正用手指理順頭發的女子,用蒙語問道:“姑娘,你很有本領,也很美麗。是那個草原上飛來的天鵝?科爾沁、呼倫貝爾、溫都爾還是尼布爾?”
那姑娘沒有料到這個地方還有人會說蒙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恒,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深深向傅恒一躬行禮:“我們來自遙遠的車臣——……
乾隆皇帝13 邂逅逢賢臣詢邊情 慨婬佚索城柬官箴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