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劉墉算計精當。山東上下文武都有功勞,獨獨把葛孝化晾起,讓他有苦沒地兒訴。但葛孝化老謀深算,比他們更精明。早就寫好了報捷信,差專人飛騎直遞揚州禦駕行在軍機。比八百裏加緊驿傳還要便當快捷。這邊筵席酒未開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經上路了。
當日正是紀昀當值,習慣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門別類撿看著,撿到葛孝化這一封看時,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曉岚公拆轉阿桂公,爲瑤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
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紀昀不禁一個莞爾,見範時捷進來,笑道:“你見沒見過這麼長的封款?”將信舉起揚了揚,幾個軍機章原也都笑了。範時捷道:“這就好比人家中了進士,街混混兒比官府的京報來得快得多,是討個喜錢的意思。羊群裏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這小子真個別——還不趕緊拆?皇上整日問這事,老延清和傅恒聽見,不知多高興呢!”紀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萬言書,不知是哪個師爺的手筆,一瘦金小書精神硬朗,將福康安劉墉如何微服私訪,聞變不驚,密地調變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圍蔡營,大軍壓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夢中。又寫官軍連夜如何奔襲策應,人人手執長繩拖帶火把,以三百之微軍成五千之疑兵之陣,賊匪惶懼如入天羅地網,軍民衙吏同心協力共擒匪魁……種種情事寫得如同身曆其境目擊無余,生花妙筆時有驚警之句,看得人神動心搖。說到他自己,葛孝化卻是謙遜慚愧不已:
……奴才職在府牧,庸庸營營,唯以境內赈災撫貧,協調民事餒安地方爲事。萬不意此逆天巨獠潛蜇治內,聞驚之下既駭且愧,當即布署所轄各縣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戶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雲薄勞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盜也,彼之就擒于棗莊,非一郡一府之慶,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籠宇宙之瑞。奴才歡快踴躍之余,思及主子關心,用是亟告慰懷。因不知主子隨駕與否,特發寄北京及禦駕軍機各致一函,順便請劉老大人廷清紀老大人曉岚拆閱。主子顔喜心悅,則奴才之願也。並祝劉中堂紀中堂萬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屬名卻是“奴才葛孝化”。
“這個人我認得。”範時捷笑道,“原來在無錫當縣丞,後來攀上了高恒,擡進了漢軍旗,又運動內務府轉到阿桂門下,又結識了嶽濬轉到山東臨沂縣令。別看不哼不哈,拍起馬屁來絲毫不著痕迹——這不,又拍到你兩位頭上了?”紀昀笑道:“是,他會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過,這個馬屁拍得響。天天有這樣的好消息,皇上高興,我們也不至于忙得焦頭爛額,這件事得立刻報皇上知道……”說著便站起身來。範時捷道:“我剛進去見過皇上。他剛從海甯回來,連著見人辦事,又預備著返駕,又連夜聽嶽鍾麒彙報軍情,太後老佛爺又感了點風寒,娘娘氣剛好一點,也要時時照應,剛我離開時皇上還說要假寐一會子。你這一進去報喜訊兒,他還休息得成麼?再說了,福四爺劉墉的報捷奏折還在路上,你搶先去報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會一下延清公一道兒進去才好。我來見你也不爲無因,我要先回北京戶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這軍機大臣領教……”
紀昀坐回了身子,笑道:“這麼鄭重其事的?”他和範時捷熟透了的人,雖然平日散漫嘻哈,較了真的事卻從不馬虎,此刻這副似笑不笑的神氣也有點讓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覺,臉上卻不帶了出來,說道:“請講。”說著打火抽煙。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範時捷就著紀昀的火楣子也燃著了他的煙,咕噜噜抽著噴雲吐霧,“新任兩淮鹽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戶部十九萬多銀子,說是上年留的綱引目,共是二十七萬八千余兩。這是商人每引繳銀三兩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過八萬五。現在高恒出事,請旨銀子是繳戶部還是繳內務府?”
“甚麼叫綱引目?”
“皇家內廷征使銀子就叫‘綱’。‘引目’是官辦鹽陀子每陀的價銀。”
“曆來這銀子繳到哪裏?”
“沒賬。”範時捷咂了一下嘴,幹脆利落說道:“戶部沒賬,內務府沒賬,高恒那裏也沒賬。說都打了收條,收條在高恒那裏。抄家藉沒亂哄哄的,收條也沒見!”
紀昀煙鬥裏煙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身上一顫,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兩口才定住了神:這筆賬極好算,一批“綱引”交割就是近二十萬,通十幾個鹽政分司每年近三百萬,曆年來除了公明正道的賬目調撥項款他心裏有數,就是說至少有上千萬兩銀子沒有著落,黑了沒了不知去向了!饒是他養氣練神宰相城府深沈,心裏這份驚駭也難掩飾按捺!皺眉重重吸了兩口,鼻子口都噴著缭繞煙霧:說道:“這事你回北京要再請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項賦稅錢兩收支項——那是再不會有爛賬的——圓明園工程用銀還有兵部報銷銀子。其余的賬目全部封存,盤清底賬具折詳奏。連傅六爺尹元長他們也都要知會一下,將來皇上問起來,軍機
要有個預備。”範時捷道:“曉岚公指使很詳明。我忖啜著,不但賬目,連戶部額外余銀庫存也要封了,才不致于混賬攪不清。但這一來,圓明園支項有時就不夠用,內廷銀子周轉不開,仍舊要從
庫裏取。曉岚公,說心裏話,戶部是個爛泥塘,
深泥也深,別人擠著削尖腦袋往裏鑽,總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裏沒底,不敢趟這池子呢!”紀昀笑道:“要是差使好辦,怎麼能用你來主持?皇上、軍機
都信得過你,只管放膽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恒一案,不但鹽政、販銅,連兵部的茶馬政、河務上的官田買賣……只要有錢的地方,似乎都有這位舅爺的影子。但高恒這人他們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別的上頭並不是個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貪了一千多萬銀子,鹽政上何至于鬧出虧空,在本職上頭給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個女人再睡三個娼妓,能用多少銀兩?一千萬銀子是政府一歲收入的三分之一,這家夥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二人閑話分析解疑,終歸不得要領。因見蔔義從儀門聳肩躬背笑著過來,紀昀便知是叫進,忙站起身來,範時捷也就起身告辭。蔔義站在門口避過,範時捷出去,才道:“皇上在東暖閣召見尹繼善,命奴才過來叫您過去議事。”
“是!”紀昀恭敬一呵腰答應道:“我這就進去。”回身取了幾份卷宗,想了想,又將葛孝化的信也塞進袖子裏,遂跟了蔔義出來,逶迄從左掖門進內宮正寢院。蔔義示意紀昀在大烏桕樹下候著,自己……
乾隆皇帝24 油滑老吏報喜先容 風雨陰晴魉魈僭功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