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養心殿召見了和珅。泰于易簡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彈冠相慶,皇十五子颙琰在山東政聲雀起,平邑的善後事宜也料理得當,各地天理白蓮紅陽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鬧略有折騰,也都平息得無影無蹤。照和珅的想頭,乾隆沒有什麼大的心事,該是一付精神煥映的模樣。但乾隆看去卻有些憔悴,臉上的肌肉也有點松弛,眼圈也有點青黯,已經三月中旬時分,外邊豔陽和風,很暖的天氣了,還穿著青緞面銀鼠皮褂,套著小毛羊皮袍,盤膝坐在炕上聽和珅奏報。和珅坐在暖閣隔柵子前的小杌子上,看著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語氣再停頓一下,不時偷觑一下乾隆臉
,接著再說,足足多半個時辰才奏畢。暗噓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像個童蒙小學生向老師交窗課本子似的,雙手把奏事本子捧遞給王廉,說道:“這是奴才在濟南作的劄記,在外頭事忙得亂蜂蜇頭,皇上布置的書也沒有讀完,就這個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請皇上禦覽。”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長進了。”乾隆接過隨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們滿洲人就這一宗兒令人頭疼,吃祖宗飯自己不爭氣,想起來又恨又沒法子,吟風弄月尋花問柳都是好樣的,說到經濟、生民度支他就一竅不通!”和珅接著這個話茬賠笑道:“皇上說的是!和琳原來想謀山東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沒好話給他,布政使是什麼官?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管提調官員,你懂?你能麼?——皇上既說到這裏,也觸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興了土木,在濟南又照樣辦理,有人說奴才是個言利之臣,也引了四書的話說‘古之所謂民賊,今之所謂和珅也!’”乾隆聽著已經莞爾,說道:“不要理會他們!再有人說,你就說‘今之所謂和珅,即今之所謂“良臣”也’!”
這只是順口而出的借語調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語。但有這句話,和珅一顆心已經平落下來。他原最擔心劉墉福康安在這裏說了什麼,恐懼錢沣在他殺泰于易簡的事上作文章,現在看來,這些人似乎不屑于背地裏下蛆,至少乾隆恩寵自己的心沒有減退,而且這話傳出去就是“美譽”,能遮擋多少是非……循這樣的思路,那麼要“固寵”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兒,因沈吟著說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當,但跟著主子這樣英絕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僅濟南德州兩地建市斂銀,加上工銀補赈,可以省下
庫七十萬兩銀子,于一省而言也是一筆可觀數目。奴才的小見識,‘重農抑商’是禮之經,但山東天災人禍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著‘經’膠柱鼓瑟的,所以有這樣的權宜之計,細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爲然,立意還是正的,奴才憂讒畏譏,也還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緣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說明山東政務不足爲訓。這樣,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細如發。”乾隆笑道,“話說明白了也就結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議。也有人說修圓明園勞民傷財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勞民傷財’四字是糊塗話,且不論家興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實情說,有些赤貧農人工匠手無分文,只有‘勞民’才能掙錢糊口,
庫充盈,串製錢的繩子都爛掉了,借修園工程散財于民,那是天大的仁政,‘傷財’傷的其實是庫中無益余銀。這一條,衷衷諸公沒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見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議別的政務的。前聽和珅奏陳已經神注,後邊“勞民傷財”印證發揮,更將朝廷財政說得鞭辟入裏,都合契進入以仁治的孔孟之道,這就不是“精明練達”四個字能夠局限的了。他用賞識的目光看著和珅,只覺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裏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來輔理朝務的,因見他項間隱隱有一條肉
紅線,便問:“你耳下那條紅痕,是冠帶勒的麼?”
“這個?”和珅冷不防被他問出這個,不禁一怔,下意識地摸摸颏下,笑道:“這是胎記。他們都以爲奴才帽帶子勒得緊。曾和紀昀說笑,他說奴才前世准定是個懸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說是個老農,戴著雨笠死在地頭托生出來的……”乾隆笑道:“將軍戴盔,也有這個印痕的……”他目光遊移,仿佛在記憶中搜尋什麼,終于沒能想起什麼,又把話題拉到朝務上,說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樣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錢沣現在跟上來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要預備著給朕的下一代出力。錢沣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經有旨讓他去雲南當總督,兩年之後再調回軍機
,一則他能曆練,二則循級晉升少些口
。”和珅道:“奴才也想過,從崇文門關稅上頭調軍機章京,又進軍機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撫,有了政績再上來,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軍機
有阿桂、紀昀、于敏中、劉墉,還有李侍堯也是頂尖人才,人手盡夠用的。奴才少不經事,還該再考察曆練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來,端著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著銀瓶進暖閣來要給他換茶,乾隆道:“好好的烏龍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來。王八恥雖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結用心得多!跟著街上的茶博士王八頭們學沏茶,能學出來?你去問問汪氏陳氏,得便兒到傅府向公爺夫人領教一下茶是怎麼沏的!純熱翻滾著沏出來只是個撲鼻濃香,它不收斂!沒有內蘊,沒有余香!”口雖這樣說,還是遞過杯來,王廉一邊倒茶,紅著臉道:“奴才這就學去,下次再製不出好茶
,萬歲爺抽奴才耳巴子——這是上回聽主子說容主兒的茶好,奴才照法子辦的……”“和卓氏朕是當客人敬在宮裏頭的,她就倒出白開
朕也會說好!你白長了顆人頭,不會想事兒——去吧!”乾隆數落他幾句,啜茶一飲,笑著對和珅道,“人才豈可一概而論?桓公如無管仲不能安其邦,如無梁邱據何以樂其身?無易牙不得快其口,無豎刁開方不得娛其心。無鮑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說王恥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這點子口福也就沒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東兼這個巡撫或設個總督衙門安你這尊神,但軍機
沒有精于理財的。
庫雖然充盈,內廷支用卻還是捉襟見肘。議罪銀子這一項,要沒有清廉務實善理財務的來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縱了不得了;收緊了,這麼大宮掖,這麼多的貴人,連老佛爺都受了委屈,也不成個
統。你來管著戶部、工部、內務府,可以幾頭照應,于敏中是吏部,劉墉是刑部,有阿桂掌總兒,諸事就妥帖……
乾隆皇帝07 拒外擾福帥赴藏邊 臨大禍學士急測字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