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到達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時三天一個奏議、五天一個條陳,朝廷載在邸報上頒布天下,間有乾隆嘉獎谕旨則由內廷廷寄轉發各省。因此,這位青年舅未到山西,已是先聲奪人。巡撫喀爾吉善先期三日嚴令太原首府用黃土重新墊道、沿路每隔五十步紮一座彩坊。屆期喀爾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薩哈諒率文武官弁帶全副儀仗鹵簿,迎出十裏之外柳樹莊專候大駕。喀爾吉善一邊命人打場子,一邊命人到前頭驿站打探傅恒行程,那探馬竟似流星般穿梭往來飛報:
最後一道快馬回來,戈什哈滾鞍下來,用手遙指道:“傅中堂已經到達拐彎!”
喀爾吉善手搭涼棚看時,果見前面不遠驿道拐彎一乘八人擡綠呢官轎。只是鹵簿儀仗出乎意料的少,前頭八名帶刀
兵,一
六品武職服
作前導,轎後八名護衛,都是五品官,騎著高頭大馬,氣字軒昂地隨轎而行。喀爾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樂!”
頃刻間大炮三聲,鼓樂大作。樂聲中大轎緩緩落地,早有一個兵挑起轎簾,傅恒款步下轎。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黃馬褂,起花珊瑚頂後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站在轎外輕輕地彈了彈袍角,徑向喀爾吉善面前走來。
“奴才喀爾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門官員恭請萬歲聖安!”喀爾吉善深深叩下頭去。
“聖躬安!”
傅恒揚著臉答應一聲,彎下腰一手挽了喀爾吉善。一手拉起薩哈諒,說道:“二位老兄別來無恙?”說著便打量二人。喀爾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進士,已經五十四歲,臉上的皺紋縱橫、微翹的下巴上留著一绺半蒼的山豐胡子,不苟言笑。薩哈諒只四十出頭,字臉上兩道劍眉挑起,一條烏黑的辮幹直垂到腰際,還用米黃絨線打了個蝴蝶結,也沒有多話——兩人一樣深沈內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調——傅恒不禁又是一笑,說道:“前年世宗爺晏駕,你們去北京,彼此都忙著,競沒有在一
好好談談!”這次離京前,乾隆說山西兩個喀爾犯生分,要他留意調合。
“上次進京還是在東華門外見了一面。”喀爾吉善說道:“您來提調晉省政務軍務,朝夕可以相見,請中堂多加指點。”薩哈諒也道:“六爺在南邊辦差寫的奏章,下官一一拜讀了,精辟之至,受益匪淺。藩裏許多事沒辦周全,正好請大人來整頓一下。”說著躬身一讓,說道:“請接見官員。”
傅恒笑著點點頭登上月臺,臺下軍民官員立時鴉雀無聲。
“諸位,”傅恒莊重地說道:“兄弟奉聖命來併州辦差,一是要剿滅流竄黑查山馱馱飄高匪徒,綏靖山西治安。二是督導晉省各衙門理清財政、刑名,追補虧空。陛辭時,皇上諄諄囑咐,山西政務仍由原任官員辦理,欽差只是監督查辦。所以並沒有難爲諸位的意思。各位盡自放心,回衙照舊辦差,把曆年來衙務得失列出明細條陳,轉交巡撫衙門,由我和省裏三司會同商辦,對有過失的官員,只要知過悔改,決不有意爲難,對有過不改者,也決不輕縱。我雖年輕不更事,以皇上之心爲心,以皇上旨意爲宗旨。凡事必以寬爲主,存寬而不苛,則官官相睦、官民相安。本欽差以清廉自砺,朝廷俸祿足以養身安命。我清清白白一身來,還將清清白白一身去。請諸位父老官員監督,若有貪贓枉法事,請諸位上本彈劾,皇上必不恕我!”他話沒說完,圍觀的百姓已是雷鳴般歡呼鼓掌。傅恒的臉漲紅了,向四周抱拳團團作揖。繼又笑微微說道:“傅恒不耐熱鬧、方才是代天受禮,現在大禮己成,請各位父老,各位大人自便。我和喀中丞、薩方伯還有要事商量。”說罷將手一讓便走下月臺。
喀爾吉善忙迎上來,望了望亂哄哄四散離開的百姓,笑道:“六爺,多少要緊事,也不在這一時。城裏百姓還等著瞻仰欽差風采,依著我說,還是一道回城,不要涼了百姓一片仰慕愛戴的心。”
“我于山西父老有什麼恩?”傅恒不溫不涼笑道,“一下車就受他們如此愛戴,我心裏不安。再說,我還惦記著軍務大事,也沒這個心情。”薩哈諒道:“接官廳那邊還預備了接風筵。一路辛苦鞍馬勞頓,爲你洗洗塵總是該當的。免得大家失望。”
“我不吃筵宴,就失了官望:我不地動山搖入城,就涼了百姓的心。山西的風俗也真有意思。”
兩個人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二人對視一眼都沒敢再堅持。薩哈諒便忙去吩咐:“所有官員一律先回城,各自歸衙如常辦差。”傅恒一直等到人們散盡,卻不坐轎,徑自踏蹬上馬,說道:“我要聽你們的,豈不辜負了如此大好的春光。”
“大人雅興不淺。”薩哈諒和喀爾吉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欽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之間,遂各自上馬隨行,命扈從遠遠跟著。薩哈諒笑道:“太原勝境很多,晉祠就是好地方。閑下來可到介休去,那裏有子推廟。”
傅恒漫不經心地例覽著四周的景,說道:“等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現在我心中只有賊。”說罷大笑。許久才道:“傅青主(傅山)是你們山西人,主子時常提起,可惜已經亡故多年,怕忘了,這裏提醒一下你們,聽說他家已經敗落,要周濟一下。不然回去主子問起來,我很不好回話。”
“是。”二人忙在馬上欠身答道。
“說到景致,我自然也滿有興味。”傅恒又道,“太原城郊有個蘭村,你們去過麼?”喀爾吉善道:“我去過。那裏景致好極!左有太行,右有呂梁,峭壁下汾河婉蜒曲折湍流而下……”“我說的不是這個。”傅恒笑道:“我說的是窦大夫祠。”
“是有個小祠堂。”喀爾吉善回憶著道,“那個祠堂沒什麼看頭,祠堂北有一個泉叫‘寒泉’就是盛夏也寒如冰,多少有點意思。”
“寒泉是什麼人開的?”
“不知道。”
“窦大夫。”傅恒微笑道。又問:“窦大夫何許人?”
“卑職不知。”
“晉趙簡子家臣,”傅恒又是一笑,“爲開鑿縷堤引汾河
灌田,他累死了,人們爲他建祠垂範後代。寒泉就是在鑿渠時開出來的。就是那祠堂造的也是仿春秋采邑規製。”
薩哈諒沒去過蘭村,在旁歎道:“早就聽說六爺博識多才,真令人歎服。”
“這是張熙告訴我的。”傅恒說道,臉上已是斂了笑容。“介子推割啖君,不慕榮利,是忠臣賢人,當然難得。一個人讀書明理,事君事人,循道去作,都該是這樣。但我大清現在最缺的是窦大夫這樣的人。實實在在爲百姓做點事,收一點實效,而毫不圖謀虛名。這才是丈夫中的真豪傑。窦大夫沒有受曆代敕封,可香火不絕幾千年,這裏頭的道理不令人深思麼?”
……
乾隆皇帝31 儒雅大使侃侃垂訓 剛愎將帥越俎代庖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