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弱纖細的牽牛藤,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暗的牆角爬出來,用勾須一節一節扒著牆上的縫隙,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嫩綠
豔,牆外早已是春風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雖然是個“倒春寒”,幾場無聲雨後,春意還是盎然滿院。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谕:慶複、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兩路,北路由巡撫紀山統領自松潘向東南挺進,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自理塘向西北夾擊。慶複、張廣泗率中軍駐節康定,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上下瞻對的通道,成了一個孤島,即使戰事有所不利,只須團團圍定,餓也餓垮了莎羅奔。如今大兵已動,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南路行軍在沼澤地,毒蟲、
蛭、蜈蚣漸多。有的地方已經出了煙瘴,急需木葉草、
薄荷、敗毒散這些葯品,部文轉批,請旨照准,“著由尹繼善一
采購,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取,分發諸軍,勿誤!”大約乾隆覺得此事重要,特意還在“勿誤”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朱砂圈兒。昨天,尹繼善簽署手令,開列葯單通告,蘇州、杭州、揚州及江甯葯店,凡有此類葯物一概作官價平價收購。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務期十日之內采辦足額。同時發了八百裏緊急文書咨會河南、安徽,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來南京,以備買糧之需。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黃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集合全
師爺、書辦,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這才回衙安歇。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夜裏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來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擾”,一律及時報到內寢。所以勒敏、阿桂、錢度、高恒乃至于小路子來南京,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預先知道這些人要來,心中有數,該說什麼話自己已經想好了的。所以諸事並不張皇。
尹繼善一如平日,在衙後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又讀了幾篇唐詩,帶著兩個小奚奴徑往前院簽押房裏來。此時天還在朦朦胧胧,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忙退至道旁請安,禀道:“高大人、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知會了當值師爺,吃過早點一道進來。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昨晚沒住館驿,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裏,一早就過來請安,我們請他在書房候著,大人要見,小的們這就去傳。”
“不用了,”尹繼善微一忍忖,一擺手便踅進書房。一進門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著了!”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雙手遞上手本,報了履曆,滿面堆笑說道:“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卑職沒選出來時候,在軍機張衡臣老相
跟前侍候筆墨,大人進京常見的。”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含糊地點頭笑道:“既如此,隨和點好。老兄請坐!”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你是店鋪跑堂的出身,能鑽營到軍機
當差,已經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怎麼不知足,又化錢選出來了呢?”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從袖中抽出扇子慢條斯理地搖著,一邊笑道:“我出來做官不爲錢。要爲錢,軍機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知府!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得給祖上爭個光兒。”他在外曆練有日,已經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升官發財,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當下,他頓了一下,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又緩緩說道:“就是萬歲說的,叫我切實作個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也不覺改容相待,忙問道:“貴族祖上曾曆何職?”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蹙眉一歎說道:“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楊繼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繼舍心裏咯噔一聲:楊繼盛爲前明萬曆年間名臣,有名的“三楊”之首,因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聲名震天下,想不列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至此,尹繼善對他已是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貴族也爲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這麼大的福澤。”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紫芝”兩個字落款,伸過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觀。”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說道:“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我那裏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銘——其實,我哪裏當得起?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後,擡舉我,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了個什麼呢?”尹繼善打開看時,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素面寫著幾個隸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于公文往來頻繁,對他的字迹實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爲人寫字,薦書更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裏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爲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爲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咽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禀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恒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檐下,待衆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衆人進了簽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
乾隆皇帝13 小雜佐揮扇撞木鍾 大製臺籌劃運錢糧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