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當晚回養心殿,已是酉正時牌。從卯初起身辦事,整整折騰了七個半時辰,除了奏牍公務,接見外官,會議政務,中間還夾纏了爲張廷玉爭配享生氣。當時在場提著精神,還不覺得怎樣,這時候靜下來,卻又心中起,萬緒紛亂。一時心裏想讷
的事,一時又想黃淮漕運,又念及尹繼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谕旨沒有,轉思阿桂也該到京了吧?想到張廷玉輕慢,喋喋不休述說聖祖先帝對他的恩寵,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樣,真是面目可憎;忽而又想德州的案子“鹽政衙門就在那裏,會不會和高恒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恒等人的庭對,由傅恒又想起棠兒,“不知康兒長多高了”……心裏一陣熱,一陣涼,一陣氣惱,一陣溫馨,且時有感奮激動……七葷八素的竟有些收攝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蔔孝在身後禀道:
“主子爺,晚膳是在配殿裏進,還是在東閣子裏進?”
“唔?唔……”乾隆這才回過神來,甩著雙臂松泛一下身子,便見王智端著綠頭牌子銀盤過來,看了看,隨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說道:“不用傳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兒到這小夥房給朕預備夜宵。”因就天井裏除了萬絲生絲冠、瑞罩、褂子,就地練一趟布庫,又打一趟太極拳,出了一身透汗,心裏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著,見汪氏挽著個竹蔑小盤筐,站在東廂檐下癡看,乾隆笑問:“這夥房裏還少了菜蔬,巴巴地從你宮裏帶過來?”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過來的,上身藕荷坎肩套著玉白襯衫,下身是蔥黃
泄百褶裙,半露
紅繡梅撒花鞋,“把子頭”去了,散打個髻兒,紮著紅絨結,烏鴉鴉一頭濃發梳得光可鑒影,刀裁鬓角配著鵝蛋臉,
杏眼,真有點出
芙蓉清姿綽約模樣兒。見乾隆問話,盯著自己審視,汪氏有點不好意思,蹲福兒輕盈施禮,說道:“這裏菜蔬雖多,得現整治,怕主子肚餓,帶了點點心,還有點時新樣兒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搖著,一頭拾級上階,一頭說,“把點心進上來。朕一邊進,一邊看折子。你下廚去吧!”說著進殿,便叫:“蔔義,東閣裏暗,再加一枝燭。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裏太悶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著的奏牍,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炕,歎息一聲,一手扯過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朱筆。
連著看了幾份,都是外省巡撫奏報年成豐欠的折子。乾隆雖然關注,卻並不特別留意,只特別留意了甘肅、陝西和兩江的。甘肅、陝西去冬連著大雪,三月又一場透雨,人四月以來雨雖少,地裏底墒不錯,都奏稱如若不遭風災,夏收可望九成。兩江有的州府遭了
患,但蘇、常、湖、無錫、江甯都是“大熟”,頓時放下了心。只在幾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肅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飼草柴炭已著山西平價撥往矣!此類事系爾一方父母分內差使。早當未雨綢缪,乃煩朕代爲勞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
。彼地回民居
爲各省最多,回漢雜
,習俗不同,易生嫌隙械鬥,在善于調
也。”寫完,又拈過金鉷的折子,細細看了,上面寫道:
赈濟災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此之謂也。朕即將南巡,一切供張,家皆有製度。切告爾之下屬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費,擾民邀寵者,朕必嚴加治罪。已有旨調尹繼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務交接,爾已進階光祿寺正卿,亦不必來京,在南京候駕即可。卿之調任,以卿資重年邁故,非有其他,勿有萦懷自疑之意——另問,金輝與汝有
戚否?彼平日節守如何?另折密陳以聞。
他翻翻那些折本,見有尹繼善的一份請安折子,便抽了過來,在敬空上寫道:
前奏悉。近聞南京等亦有吸鴉片煙者。卿辦理甚善,凡泊來鴉片,均由海關依葯物重稅收入,勿使輕入民間。今西洋船只來天朝貿易較之乾隆初年四十余倍,廣州生齒亦增十倍有余,中外混雜,華夷共
,日久易生事端,且易爲洋教所乘,潛延滋漫,其害曷可勝言!英吉利
既有開設商館之請,何妨因勢利導,允其開館,仍以“市舶提舉司”監管羁縻。廣州所有貿易商賈士民,則應申前旨,嚴禁匪人與外夷交通,凡與洋人私地貿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漸。
乾隆寫到這裏,似乎想起什麼,在看過的奏章中翻了一陣,抽出尹繼善的原折,枯著眉頭凝視了一會兒,那上面寫的是弛禁絲綢出口請示:
前因內地絲斤綢緞等物價值漸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內地絲價仍未見減,且有更貴者。可見生齒日繁,民殷衆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勢,非盡關出洋之故……
即在請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請弛禁絲綢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著戶部核定每船允帶斤數,然頭蠶湖絲緞匹等項,仍嚴行查禁,不得影射夾帶滋弊。卿雖赴江甯再督兩江,然廣州貿易實仍相關相連;勿以離任忽怠。切囑!
寫完看表,已近亥初時牌,忽然想起還沒用晚膳。因見汪氏垂手站在隔柵子屏前,遂笑著下炕,問道:“給朕預備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來,給朕揉揉這只右手脖兒……”便把手伸過去,順帶間在她聳起的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殿中太監們這些事上特會意的,蔔孝一個眼風,都悄沒聲退了外殿。
“主子這話奴婢可當不起。”汪氏微紅了臉,一雙膩脂牙玉般的小手捧著乾隆的手,輕輕按捏著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將到飯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邊,揉著,口中笑道:“比起爺辦的正經事,奴婢連個草節兒也算不上……您看這桌子菜,東邊是脆皮糖醋王瓜,西邊是涼拌小豆芽——掐了頭去了心的,半點豆腥味也不得有——南邊幹爆紅蝦,北邊木耳清拌裏脊,中間的菜是黃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過,要用著對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討個賞呢!”
乾隆看那盤菜,碼得齊齊整整,木梳齒兒一般細,像粉絲,卻透著淺黃,像苤蘭絲,卻又半透明,上面漉著椒油,燈下看去格外鮮嫩清爽。他輕輕抽出手,伸著夾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一邊笑道:“這桌菜有名堂的,青紅皂白黃,五行各按其位,也真虧你挖空心思……這味菜是葫蘆?是……子拌製的粉絲,也沒這麼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帶這粘粉嚼口……”
“主子且不說是什麼。”汪氏在旁,用小勺給乾隆盛了一碗熬得粘乎乎的小米白果粥,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將一個象眼小饅首遞給乾隆,笑道:“主子用著好就得,不必管它是什麼。”乾隆笑著又吃一口,說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著好,看著好……
乾隆皇帝07 龍馬精神勤政多情 盛年勳貴聞雞慾舞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