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泉一連幾天沒有出攤。生活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莸得自由不到一年,他又稀裏糊徐地往回走了。他鬧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也許命中注定是那種走不上正路的人。他在人生的開端就踏上了方向不明的小路,數不清的陷阱在等待著他,隨時都可能跌進去。跌進去就爬不出來了,腦袋裏有個嚴厲的聲音不停地對他說:“完了!”確實完了。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朋友被人抓回去他會高興些嗎?他不知道,方叉子眼他一樣,只是跌進更深的陷阱罷了。他們誰也救不了誰,社會已經抛棄了他們。他們是人群裏的渣滓,是沒有什麼價值的垃圾。
他們要麼渾渾噩噩地活著,要麼四逃竄,像喪家之犬。他們永遠找不到堂堂正正的立足之地。
生活裏沒有他們的位置。跟別人沒有關系。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這是自作自受。
沒有誰可以抱怨,甚至也用不著後悔。後悔沒有用。他後悔的事情還少麼?
他中斷了堅持多日的晨跑,窩在被窩裏遲遲不肯起。屋子像一座墳墓,枕頭散發出
的氣味。他看著牆上母
的遺像,一邊抽煙一邊經受母
的責難。
“我養了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母生前就是這麼說的。他從勞教大隊趕到醫院,母
不跟他說話,卻跟站在
邊的薛教導員說了這麼一句。報病危之後,薛教導員又陪他去了一次,母
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是松松地拉著他的手,眼睛迷茫地盯著他身後的什麼地方。穿白大褂的人圍著病
,他靠牆站著,眼看著母
咽了氣。薛教導員也靠牆站著,替他拎著一袋毫無意義的桔子。他在醫院的樓梯上蹲下來不想走,薛教導員使勁拉他,一網袋桔子全都撒出了,黃黃的小球順著樓梯直往下滾。他終于哭了起來。
他欠母的債永遠也還不清了。現在,他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兩天沒有取牛,羅大
以爲他病了。她中午過來看他,發覺他還在
上躺著。他的臉
一定很難看,羅大
吃了一驚。
“泉子,怎麼啦?”
“沒事。”
“哪兒不舒服?”
“沒事。”
“泉子,那件事你別放在心上,大不是有意的……”
“您想哪兒去了。”
他跳下,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羅大
想幫他掃地,他把掃帚搶了過來。他的確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半個月前羅大
爲他介紹西巷的一個女孩兒,他一聽名字就拒絕了。女孩兒也是強勞回來的,光在朝外就搞了一個排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他的口氣使羅大
很窘,他自己更窘。女孩兒有了工作,據說去年還是單位的先進工作者。但是說這些沒用。先進工作者跟這事沒關系。
“您就甭管了!”
他當時好像發了脾氣。他覺得受了侮辱。羅大也覺得對不起他,犯了多大錯似的。這能怪羅大
麼?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價畢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如今他已經談不上什麼身價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來。不到兩千塊錢。存貨值四、五百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到前門首飾店買了一個金戒指,其余的錢揣在懷裏。將要發生的事情漸漸地有了一個輪廓。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采取最後行動之前,時間在他手裏。
他來到了針織路咖啡館。白天人不多。沒有見到韓經理。門口的牌子上關門時間改成二十三點半了。他要了兩杯白蘭地,坐在角落裏獨自喝起來。挨著餐桌的塑料壁紙很髒。音箱裏的樂曲像秋天一樣淒涼。他朝一個面熟的服務員笑了笑,對方愣了一下,冷淡地點了點頭。他向她要了一盤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鮮勁兒過去了……”
“崔永利來過嗎?”
“哪個崔永利?誰是……”
“大胡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劃了一下。她想了想,問售貨口裏面的人:
“喂,姓崔的大胡子來過沒有?我這幾天沒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來過……來過!跟趙雅秋一塊兒來的。誰找他?”
“沒事,沒事。”李慧泉連忙擺擺手。他臉有點兒紅,好像讓人抓到了內心的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離開咖啡館。生意仍舊清淡,大手大腳的倒爺們不知藏哪兒去了。又到別的地方擺闊去了吧?
他騎車來到京門飯店。大廳裏燈火輝煌,外人很多,但一點兒也不嘈雜。紅地毯棉花似的,把聲音軟軟地吸住了。沒有人攔他,他花二十塊錢買了一張舞廳的門票。舞池裏晃來晃去的大都是中
人,一個個精神飽滿。一些外
佬坐在桌子旁邊,顯得悶悶不樂,打瞌睡似的。樂隊很正規,指揮是個長長瘦瘦的大螞蚱似的中年男人。沒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著一首,喇叭有點兒走調,是按樂曲數目付報酬的吧?樂隊很賣力氣。
他坐到八點鍾,很謙卑地走近一個穿製服的管理人員。製服上的大銅扣子像紀念章一樣閃閃發亮。
“趙雅秋?她每星期五來……有什麼事需要轉告嗎?”“沒有,隨便問問。”他離開京門飯店時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飾盒子有一種寒酸的味道,他簡直不願意看到它了。
他想幹什麼呢?
她會嘲笑他嗎?
星期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買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橋上長途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登了上去。
路兩邊的景很熟悉。于涸的
田裏鑲著密集的稻茬,冬小麥整整齊齊像繡出來的綠
花紋兒。
拖拉機噴著黑煙在空曠的田間土道上顛簸,遠的地裏有一些鉛筆頭似的勞作的人影。他看見了那條高出田野的
渠,像土壩,也像沒頭沒尾的列車。那是勞教大隊一個冬天的傑作。薛教導員就是在那兒傷了腰的。不知是爲了給他們樹榜樣還是爲了增強威信,也不知是因爲天生喜歡幹活還是因爲心裏裝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尋員幹得極猛。半尺厚的凍土下邊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導員大叫一聲便撲到地上了。他很佩服這個老警察,背起來就往衛生室跑。從那以後,薛教導員對他一直很留心。過年的時候別人都有家裏送的好吃的,薛教導員就塞給他兩包好煙。
“省著抽。”薛教導員大概知道他撿煙頭的,只是不點破。如果不是在勞教大隊,跟上這個老頭兒上哪兒他都願意,開荒,老頭兒說:“一天掘一畝”,他准能掘一畝。打仗,老頭兒說:“你沖上去!”他准能沖上去。他知道老頭兒會跟他一塊兒賣力氣賣命。只是,勞教隊是變不了的,他的許多夢想都沒有用。而且,他覺得薛教導員很可憐。打籃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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