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黑的雪第2章上一小節]陣子。可母攢一輩子才攢了一千塊錢,他敢敞開花麼?薛教導員還指望他留著這點兒錢結婚,真不知道老頭兒是麼想的。數不清的姑娘都想結婚,他可能也想結婚,但人家跟他沒關系。根本就沒關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攏煙頭,把煙絲掰進空煙盒,順手卷了一支。他喜歡打掃衛生,爲此常受表揚。掃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出了門兒就在簸箕裏翻煙屁和幹淨信紙,這事兒誰也不知道。不讓抽煙,可他抽了各種牌子的煙,他還知道管教于部們都吝啬,煙頭抽得奇短,他比可憐自己還可憐他們。他不覺得抽煙頭有什麼難堪。逼急了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騎車到街上,買了米面和油鹽醬醋。把副食本扔給售貨員,有什麼要什麼,除了芝麻醬沒買,粉絲、蛋什麼的,裝了滿滿一籃子。又買了幾根胡蘿蔔和一棵白菜,搖搖晃晃地推著往家走。身上車上裝足了過日子的東西,他挺高興。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別人怎麼活他也怎麼活,他不比別人差。他要蒸米飯吃,要拌疙瘩湯喝,還要炒菜炒
蛋,他得吃出花樣兒,不能難爲自能難爲自己,過去一直是母
做飯。現在剩了他自己,不會也得會。他得吃得讓自己高興,讓母
高興,他得過得像個人。廚房裏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
的氣息。勺子、刷子、菜刀,鋁屜都挂在靠牆的鐵鈎子上。三角架上扣著大大小小的鍋,窗臺碼著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紙袋,煤氣罐豎在牆角,像顆黑乎乎的炸彈,收拾幹淨了,一切都現出原來的樣子。清潔、寒酸、狹窄,母
仿佛還活著,正彎著背忙忙碌碌地給他熱飯。他吃飯不守時,回來晚了母
從來不怨他,總是默默地走進小廚房,在八瓦的小燈底下獨自摸索。那時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
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個畜生,沒人味兒的畜生,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無從孝敬。
煤氣罐很沈,用火柴一點居然著了。擱了近三年還有氣,這事讓他覺得新鮮。藍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竄,讓人看了高興。他泡了半盆堿
,把氣竈和氣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裏,六神無主地等著做晚飯。時間還早,該幹什麼又沒了著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東西都讓他難受。
看電影去?可心裏亂糟糟地靜不下來,沒一點兒興趣。有個朋友進來聊聊就好了。沒有父母的人不會少,沒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誰沒朋友誰就得活受罪,心裏話沒說,全得憋成屎拉出去。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飯能做熟麼?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馬上把這個念頭趕跑了。他決定給薛教導員寫封信。找到了紙筆,可找不著那本字典。他忘了許多字,沒有忘記怎麼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寫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塊磚頭大的字典在手邊,他就不是文盲,他無論如何得找到它。哪兒也找不著。
讓野貓叼走了,還是讓耗子給吃了?他把裏屋的木箱子翻了個底兒朝上,書倒不少,沒一本兒是字典。
書頁全都發黃.好像讓泡過又曬幹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頁上的簽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
的顔
已經發灰,筆畫連得很帥,全是父
的書。父
是
立土木工程大學的畢業生,解放前幹什麼不知道,解放後—直在西郊面粉廠當會計師。會計師給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聽人說起他,連母
都很少講他,只偶爾提到那人愛喝酒。父
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長相,只記得眼珠子很大,臉很長,一言不發地坐在醫院的病
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
留給他的最後形象,也是他能想起來的父
的唯一真切形象。當時他嘬著一根冰棍在病房裏來回溜達,把冰棍紙扔進了一個髒乎乎的痰盂。他對這個肮髒的痰盂的記憶比對父
病容的記憶要清楚得多。痰盂裏那塊血把六歲的他嚇了一跳,現在想起來仍舊不舒服,好像把髒東西含嘴裏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廠在什麼地方。但西郊面粉廠每月十二塊一直把他供養到十八歲。過了人生那道關卡,他和面粉廠和父的關系就徹底了結,他和母
也就成了純粹的孤兒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們自己養活自己,他們跟誰也沒關系。到面粉廠當裝卸工也許是個辦法。那兒的人認識他是誰麼?他們還記得那個愛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會計麼?沒人認識他。他是老會計撿來的野種。
李慧泉把書填進了木箱子,無意中發現了自己小時候的作業簿。母用針線把它們裝訂成幾大冊,包了牛皮紙的封皮,書似的,數不清的五分,他做過一陣子好學生,他忘了,母
沒忘,母
指望他永遠是個好學生。他讀了一篇作文,許多字不認識。他不相信這文章竟是他寫的。文章敘述了他加入紅小兵的喜悅和他的理想。“把無産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這流暢到底”,這流暢而宏大的誓言讓他對自己的童年肅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發的
味兒裏欣賞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歲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夠重新活一回,他也沒有折向那個年代的足夠的勇氣。再走一遍,他也還是現在這個樣子。許多同學出息了,一個個人模狗樣的,但是他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他命裏注定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哀歎往昔擔憂未來,爲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種種不幸而發愁。他根本就沒必要離開電纜溝;他應該撇開人世的煩惱永遠地睡在那兒。
作文讀不順暢,但他沒想找字典,把寫信的事也忘了。晚飯除了一袋方便面,還用小鋁鍋煮了幾個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沒騎車,沿著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兒的地方走。遠
總有燈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聲。有錄音機的音樂,有電視播音員的朗讀,還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說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裏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聲音都很溫和,好像生怕驚擾了他,生怕惹他傷心似的。
他想解手。廁所裏有燈,但是沒有人。尿池子上方的牆壁上畫有兩條畸形的大。根部夾著一個畫得很粗糙的女
生殖器。它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嘲弄他、他感到惡心。生活雜亂無章,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還多,都在匆勿地趕路,人們不認識他,人們彼此之間也不認識。他沒有發覺有誰在跟誰說話。電車站的車牌周圍豎著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幹,可車一進站,他們就熱地或仇恨地擁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沒有誰照顧誰、也沒有一點兒客氣。生活就是這副模樣。他永遠擠不上車,乘車遠去的人吵著叫著笑著。沒有人在意他一個人給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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