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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第9章

第3小節
劉恒作品

  [續黑的雪第9章上一小節]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門前,劉寶鐵站下了。商店已經關門。他招呼李慧泉在兩排臺階中間的凹chu蹲下。

  “你認識方廣德吧?”

  “方叉子怎麼了?”

  “你跟方廣德關系怎麼樣?”

  “你知道就別問了,我卷宗裏有。到底怎麼了?”

  李慧泉有點兒不高興。劉寶鐵用一種神秘的目光過于認真細致地觀察他,讓他覺得受了侮辱。一定出事了。有人懷疑他。

  劉寶鐵吐了口唾沫。

  “方廣德逃出青海了。”

  “越獄?!”

  “算逃tuo吧……到火車站拉煤,扒火車跑了。沿途沒堵住,不是漏了就是在中途下車了……剛剛接到通報……”

  劉寶鐵很寬宏地看看他。

  “知道怎麼回事了吧?”

  李慧泉說不出話來。他首先想到的是,方叉子這下完了。方叉子總是幹一些讓人吃驚的事。他打架不勇,卻動刀把人捅了;他拍婆子一拍一個准兒,卻弄了三十多歲的賣花生仁兒的鄉下女人;他來信口口聲聲要爭取減刑,卻逃跑了。他是個什麼東西1李慧泉傻了一樣蹲在那兒。劉寶鐵的表情緩和多了,他拍拍慧泉的肩膀。

  “瞧你交的這份朋友,怎麼跟沒長腦袋似的!……你一共跟他通了幾封信?”

  “我……”

  “別大驚小怪的。我們到方廣德家去過了。再說,等青海那邊轉過材料來,裏面搞不好就有你的信。他給你的信沒丟吧?”

  “留著呢。”

  “幾封?”

  “……四封吧。都留著呢,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沒寫什麼……”

  “他當然沒那麼傻。”

  “你們派出所對我不放心是不是?”

  “不放心就不跟你說了。明天把信帶到派出所去。萬一有情況,比如他來找你,你看見了他,你知道怎麼辦吧?你有我的電話,撥匪警也可以,反正你別放跑了他,別提供藏身的地方,當然,最好是抓住他……我琢磨事情到不了這一步,可不能不防,萬一……”

  “我知道了。”

  “慧泉,你小子可得穩當點兒呀!”

  “我明白。”劉寶鐵離開了。

  去找一個外號“八哥”的女人。

  方叉子早年跟她測過夜。她的家在神路街西巷盡頭的鐵路宿舍,已經有了孩子,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李慧泉在菜店和牛nai鋪見過她。昏了頭的方叉子能到她那兒投宿嗎?不可能!就像方叉子來找他一樣不可能。除非方叉子不夠朋友,想拉幾個墊背的。只要爲哥們兒打算一下,他也不會往這兒闖。

  派出所的人有點兒神經過敏。

  李慧泉在煙攤上買了兩包鳳凰牌的香煙。神路街壞了幾盞路燈,房屋顯得高大,黑暗的角落也增多了。樹後邊,牆角,沒有光線的門洞,似乎隨時有可能竄出一個人來。

  方叉子沒那麼傻,他想。

  拐進東巷,走了沒幾步便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怦怦亂跳幾下,接著便平靜了。

  十八號院門對面的路燈底下站著一個看書的人。輪廓熟得不能再熟,可實際上卻是方叉子的弟弟。半年不見,他又長了半頭。李慧泉知道他來幹什麼。他按響車鈴。小五猛地擡起一張清秀的高中生的面孔。

  “您回來了!等半天了……”

  “看的什麼書?”

  “英語。我ma讓我來……”

  “進去說,進去說……”

  “不啦,我還得回去溫功課呢,快考試了……我ma讓我跟您說……我哥跑了!”

  “公安局都告訴我了,甭你說。”

  “不是!我ma的意思……反正吧,就是吧,我哥要是回北京了,可能來找您,萬一來找您,我ma讓您幫幫他……他快完了。”

  “他已經完蛋了。我沒法幫他。幫不好連我也完了。”

  “不是!我ma不是這意思。他要來找您,您勸他去自首,讓他自己去自首,他要不去了,您再報告派出所什麼的,反正吧……”

  “你ma還說什麼了?”

  “說……她就怕別人把我哥打死,現在公安局抓人都帶槍,我ma這兩天老哭。”

  “打死和讓人槍斃不是一樣嗎?你哥怎麼也完了。回去告訴你ma,你哥來了我就把他捆上,然後叫你ma來勸他自首……”

  “您真逗。”

  小五哧哧地笑起來。他對哥哥的命運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英語考試。

  “我走啦!過幾天該考試了……我ma淨瞎著急,著急有什麼用!”

  “你想你哥哥嗎?”

  “不怎麼想。他跟傻帽似的,活該!”

  “你長得像你哥哥,特別像。”

  “街坊也這麼說,我姨說我的眼睛比他長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個白白淨淨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讓人惡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給他一腳。

  方叉子的mama總算動心了。她不認自己犯了罪的兒子,幾年不給兒子去信,現在卻著起急來了。

  她是愛兒子的。或許,她意識到兒子是因爲想念qin人想念家庭而逃tuo的吧?她那麼想就對了。

  方叉子給他的每一封信都問:我ma怎麼樣?我爸怎麼樣?他無法詳細回答,回信只說:他們都好,多想想自己怎麼辦,別惦記這邊兒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扒上火車的時候沒想到自己的下場嗎?他現在逃到哪兒了?說不定正在附近哪個角落裏盯著我吧?他到底他ma的想幹什麼!

  李慧泉解不開這個謎。人跟人不一徉。誰也別想猜透誰。當ma的不了解兒子,兒子也不了解當ma的,更別提別的人了。別人的謎解不開,自己的謎更難解。如果方叉子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准備拿這個昔日的朋友怎麼辦呢?打昏他,去報功?穩住他,去告密?或者,幹脆叫他滾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會怎麼做。

  小五晃著酷似他哥哥的身坯走了,一邊走一邊就著路燈的光線看幾眼英文課本。是個愛學習的孩子,也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他將來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號院門外抽著香煙,呆呆地想著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這麼幹的。對一個不想活了的人,誰也沒有辦法,什麼辦法也沒有意義。想死就讓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見了朋友那張女裏女氣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腦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搖搖擺擺、絕望地在上面東奔西走,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餓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輪擋道啦!”

  是羅大爺。自行車後架子上橫擔著一條十幾斤的大胖頭。空前的收獲。羅大爺缺牙的嘴在黑暗中咝咝地漏氣。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裏,想吃你過來切。”

  “哪兒弄的?”

  “海子shui庫!”

  “您真行。”

  “明兒還去……”

  這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在另一個世界裏,他的朋友正在四chu奔逃,而他則深深地陷入一種痛苦,他害怕朋友會找到他頭上來。他同情朋友,卻不想給朋友任何幫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交到了派出所。劉寶鐵領他見了所長。所長正在忙什麼事,只跟他說了幾句話。

  “這是個關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記住了這句話。出門時,劉寶鐵揪揪他的袖子。

  “別那麼緊張,該幹什麼幹什麼。”

  他也想該于什麼幹什麼,但是不行。想出攤,把yi服袋子扔上三輪又搬了下來,不想動。想在家呆著,四壁空空,屋外蟬鳴,心裏慌慌的難受。來到街上,如流的人群裏似乎藏著那個正在尋找他的人,他擔心方叉子會突然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電車到北海,進門租了一條船,背朝船頭沒命地劃起來。他來過幾次。單身男人或女入喜歡劃船,這是他不久前的一個發現。劃船時的確有一種境界讓人陶醉。這既可以展示孤獨,又可以表現一種優雅的自傲。大片碧shui中獨自揮槳漂蕩,既便醜陋不堪、憂郁得令人厭惡的人,也能煥發出淡淡的美來。李慧泉劃船跟他在美術館看油畫一樣,沒有明確的目的。他只是試著讓自己輕松一下。

  他在湖中轉起圈來,怎麼也劃不到對岸的植物園。他繞著瓊島在shui中漂動,一沈一輕兩只木槳笨拙地拍打著綠shui,島上的白塔似乎也在移動,越來越傾斜,馬上就要壓到湖中來了。塔下的綠樹把它托住了。

  “ma的,想來就讓他來吧!”

  他靠在後艙座板上嘟哝了一句。太陽很刺眼,shui面上跳著許多亮晶晶的東西。身邊一條快船劃過,艙裏只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賞她。

  “追上去,跟她交個朋友怎麼樣?”

  站娘臉上有許多斑點。看不清是雀斑還是麻斑。肯定是chu女。一個沒人要的老chu女。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交什麼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又在原地轉起圈來。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勾引都將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鐵船上突然興致勃勃地想起了女人。他抓著槳,兩眼望著蔚藍的天空。白雲和湖shui都婬蕩起來了。

  湖中有幾個跟他神態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園外邊也有。遠遠近近的各種角落裏都有。人跟人不一樣,但有時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cao!”

  李慧泉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麼。他表情平靜。平靜的臉恰恰是神秘莫測的臉。神秘莫測的臉有時令人驚奇。

  岸上有人在注視他。他也在注視別人。別人在注視另一個人。人們對別人感興趣的時候實際上是對自己感興趣。

  麻斑站娘已經劃得無影無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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