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柏給秦夢瑤下船前激起的信心,在踏入皇宮後,被那莊嚴肅穆的氣氛打得一滴不剩。
在前後各兩名太監護引蔔,他戰戰兢兢地在內宮的廊道上走著。
在這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地方,足音分外令人刺耳心驚。
他很想問問身邊這些臉無表情的太監還要走多久,但記起了葉素冬在內五龍橋把他交給追些太監前,曾吩咐過他切勿和任何太監交談,因爲那是朱元璋所嚴禁的,只好把話悶在心裏。
同時亦不由暗服設計建造皇宮的人,竟可創造出這種使人感到肅然生敬,自覺渺小的建群。
九彎十曲後,又過了三重看似沒有守衛的門戶,太監停了下來。
忽然四人對著前面緊閉的大鐵門跪伏地上,齊聲高呼道:“高句麗專使樸文正到!”
韓柏失驚無備下嚇了一大跳,在迥音湯漾時,正不知應否亦跪下來,大鐵門無聲無息地滑向兩旁,兩名年約五十的太監作出恭迎的姿態,請他進去。韓柏還是第一次見到底下裝了滑軸的門,不禁歎爲觀止。
在這兩名太監恭身前,兩對精光生輝的眼睛掃過他身上,登時使他生出無法隱藏任何事物的感覺,比直接搜身還管用,不由暗猜這兩人定是那些影子太監中的兩位。只不知他們的頭頭,原本是聖僧,現在變了太監的老家夥是否躲在暗盯著他。
想到即將見到大下最有權勢的人,只感頭皮發麻,硬著頭皮走進去。
這禦書房稱爲禦書殿倒適當點。
房分前後兩進。
內進被垂下的長竹所隔,隱隱約約見到燈光裏一個人影正在朝南的大書桌上據案而坐。
那兩名老太監打出手勢,著他自行進內。
韓柏先在心底叫了幾聲娘後,才舉步爲艱地往內走去。
穿過竹,寬廣的密封空間呈現眼前,除了正中的大書桌外,四周全是高過人身的大書櫃,放滿宗卷、文件和書籍。
那坐在書桌的人正低頭閱看著桌上的文書,身裁雄偉,穿一襲繡著九條金龍的淺绛袍服,頭頂高冠,自有一種威懾罘生的王者霸氣。
朱元璋聽得足音,蓦地擡起頭來,銳利如箭的眼神往他射來。
他形相奇偉,眼耳口鼻均生得有巽常人,若分開來看,每個部分都頗爲醜惡,但擺到一張臉上時,卻又出奇地好看和特別,充滿著威嚴和魅力。
韓柏雙膝一軟,學那些太監般跪伏書桌前的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叫道:“高句麗專使樸文正參見大明天子!”
朱元璋離開書桌,以矯健的步履來到韓柏伏身,一把將他扶了起來,精光懾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呵呵一笑道:“他們沒有說錯,文正你果是非凡,哈哈!”放開韓柏,走了開去,到了書桌前,一個轉身,眼睛再落在他臉上。
韓柏心叫天呀!皇帝老子竟碰過我。
站了起來的朱元璋又是另一番氣勢。
只見他雖年在六十間,但身子仍挺得筆直,毫無衰老之態。
他的手和腳都比一般人生得較長,一行一立,均有龍虎之姿,氣概迫人,教人心生懼意。
韓柏嗫嚅道:“皇上……小臣……”
朱元璋坐到書桌上,向他招手道:“過來!”
韓柏忽然發覺陳今方這師傅教下所有應對禮節,在朱元璋面前全派不上用埸,膽顫心驚下移步過去,來到朱元璋前,垂下頭來,不敢和對方能洞穿肺腑的目光對視。
朱元璋淡淡道:“擡起頭來望著朕!”
韓柏暗忖以前總聽人說,直視皇帝是殺頭的大罪,爲何現在竟全不是那樣子的,無奈下擡起頭往這掌握著天下命運的人望去。
朱元璋雙目神光電射,看了他好一會後微微一笑道:“正德既派得你出使來見我,定對我的古今曆史,非常熟悉吧!”韓柏只覺喉嚨幹涸,發聲困難,惟有點頭表示知道。
朱元璋伸手搭在他肩頭上,切地道:“朕歡喜你那對眼睛。”
韓柏爲之愕然,爲何聽來那些關于朱元璋的事,和眼前這毫無皇帝架子但卻自具皇者之姿的朱元璋完全不同呢?忍不住奇道:“歡喜我的眼睛?”
慌亂下他忘了自己的官職身份,竟自稱爲“我”。
朱元璋豪氣奔放地一聲長笑,再從書桌移往桌旁,兩手負在背後,走了開去,站定背著他道:“那是對充滿天真、熱誠和想象力的眼睛,朕下面的人裏,沒有一對像你那樣的眼睛。”
霍地轉過身來,傲然道:“朕所以能逐走鞑子,掃平天下群雄,並非武功謀略勝過人,而是朕有對天下無雙的眼睛,絕不會看錯人,正因爲沒有人比朕更懂用人,所以天下才給朕得了。”
韓柏心道:“你真的不會看錯人嗎?胡惟庸和楞嚴之流又怎麼計算。”
不由垂下頭去,怕給朱元璋看到他的表情。
豈知朱元璋竟看穿了他的心意,嘿然一笑道:“專使不用掩飾心中所想的事,你既和謝廷石由山東繞了個大圈到朕這裏來,對本朝之事必有耳聞,哼!誰忠誰,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什麼都瞞不過朕。”
韓柏愕然擡頭望去,剛捕捉到朱元璋嘴角一現即斂高深莫測的冷笑,只覺遍生寒,才知伴君如伴虎之語,誠非虛言。
他很想問朱元璋立即召他前來所爲何事,卻總問不出口來。
朱元璋搖頭失笑道:“朕召專使到來,本有天大重要的正事,等著要辦。可是看到你這等罕有人才,卻忍不住心中高興,故話興大發,對著你這外人說起心事來。唉!可能朕太久沒對人這樣說話了。”
韓柏手足無措,只懂點頭,連道謝都忘記了。他做夢也沒有想過,見到朱元璋會是這般情景的。
朱元璋凝然卓立,指著他道:“專使應是膽大妄爲之人,爲何不敢對朕暢所慾言,要知你縱然開罪了朕,朕亦絕不會施以懲罰,因爲專使代表的乃是貴的正德王。”
韓柏見他坦白直接得驚人,膽氣稍壯,籲出一口氣,乘機拍馬屁道:“皇上真厲害,竟能一眼看穿小使臣真正的本來情。”
朱元璋微笑道:“因爲專使有點像以前的朕,只是欠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野心;沒有野心,休想做得成皇帝。”
韓柏呆了一呆,暗呼厲害。難怪他能成爲統率大下群雄的領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是個沒有野心的人。
朱元璋的談興像江河暴瀉般不可收拾,冷然道:“要做皇帝當然是天大難事,但要長保江山則是更難事,爲帝之道,首先便是絕情絕義,凡有利的事,便須堅持去做;無利之事,則碰也不碰。所以朕最討厭孔孟之徒,哼!‘何必曰利,只有仁義。’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虛僞的言詞了。自古以來,秦皇漢武,誰不是以法家治,懦家的旗號,只是打出來作個幌子而已!法家就是只講法,不論情。”
韓柏驚魂甫定,思路開始靈活起來,道:“可是若天下人……
覆雨翻雲第十一章 草莽天子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