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烘烘的太陽垂挂在西半邊天上。
天是紅的,地也是紅的,好像是眼睛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沾著了“紅”——紅得每個人心裏都發了“毛”。
地裏的莊稼大半都枯死了,剩下還沒死的,黃焦焦地搭拉著,放眼看過去,所見者是裂的田陌,赤地千裏,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綠意。
“十足是荒年哪!”謝老九眯縫著兩只大眼說,“天災人禍,這一回八成是活不了啦!”
“哼!”麥七爺似乎不大得勁兒,連話都不願多說,“活不了你不會刨個坑兒把自己活埋了……你死了還不是臭一塊地,倒可惜了這身上的肉,白便宜了野狗。”
“哧,誰教你說的。”
謝老九自嘲地笑著,端起面前的茶碗“茲茲!”地吸了兩口,咂著嘴,才發現只剩下茶葉沒了,“他娘的……毛尖兒,毛尖,你小子……上茶呀!”
毛尖兒過來了,十六七歲大的小夥子,赤著膊,光著兩只毛,人瘦肚子倒挺大,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手裏提著白鋼大壺,壺是夠大的,就是沒有
。
“九爺您多包涵……”舉了一下空壺,毛尖兒龇牙一笑,下面的話可就省了。
“喝!”謝老九睜著大眼珠,叫道,“沒了?開茶館的不賣茶,這倒是他娘的新鮮事兒,你小子得給我說說清楚,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麥七爺由躺椅上坐起來,接上了碴兒:“六十開外的年歲,小個頭兒,瘦得像燒,你還能怎麼樣?別他娘的不知足了。”麥七爺抖著早已
透了的絲綢子小褂,露著兩排肋骨,“也不拿眼瞧瞧,這麼大的四個字,你是沒看見?”
旱煙袋杆子邊指帶敲的這麼一比劃,謝老九才算是看見了,可不是嗎?黃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四個大字——
“荒年歇市。”
“這……這……”姓謝的臉上怪不得勁兒的,“才貼上去的吧,怎麼早先沒有看見呢?”
“早就貼上去了。”毛尖兒賠著笑臉道,“只是幾位老客人來了,不能不照應,七爺你多多包涵,早先五口井出,這會子只剩下了一口,
還不足。”
大茶壺嘩啷啷的摔得直響,夥計龇著牙賠著笑,道:“掌櫃的說了,三位的茶錢一概免收,算是小店的奉送,接待不周。”
“哪裏話,你們李掌櫃的太客氣了,你下去吧!”
麥七爺揮揮手,毛尖兒哈著腰退了下去。
所謂的“三位”,自然還有一位。
麥七爺、謝老九情不自禁的都注意到了偌大的茶座上,可不光是這麼兩個人,除了麥、謝二位之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們原是認識的——關先生。
認識他的人,都這麼稱呼他,姓“關”的只是隨著第一批逃荒的人下來的,來了以後別的人走了,他卻獨個兒留下來。
年紀輕,人長得面,能詩擅文,聽說還是個舉子,大家夥一商量,認爲人才難遇,這裏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可就把他給留了下來。最近姓關的更在麥家詞堂大院裏設了館,名副其實地當起先生教起學來了。
有學問的人到哪裏都受敬重,關先生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在這裏留了下來。
挽著白紡綢的汗褂,懸著右手,關先生正在寫字,寫的是一部《羯磨疏隋綠記》,蠅頭小楷隸書,一筆一劃都不含糊,極見功夫。
這是答應附近石頭嶺出雲寺和尚的一件善功,一卷手抄《羯磨疏隋綠記》足足寫了一個月還沒有完工,碰巧這茶館主人李掌櫃的是位笃信佛學的居士,時常往寺裏走走,自然而然的就跟這位關先生交成了朋友,所以沒事的時候,關先生也喜歡往這裏走走,麥七爺邁著他的八字多,走到了關先生座頭,低頭看了看他的經文,一時贊不絕口:
“嘿!還真有你的!這筆小字真比上皇帝的折子還工整,大熱天,可真難爲你了。”
“七爺你誇獎了。”關先生依舊在寫他的字,“閑著也是閑著,寫寫字打發時間。”
麥七爺是麥家的帳房管事,麥家是臨淮地方的首富。大概是沾著了一房遠,所以他也姓麥,肚子裏多少有些墨
,所謂惺惺相惜,對于關先生也就格外的敬佩。
“唉!這種天……哪!”麥七爺苦著那張黃臉道,“再旱下去,大夥誰也挺不住了。”
“敢情——”
接話的是李掌櫃的,黃胖黃胖的,搖著大芭蕉扇子由裏面出來。
“七爺,不知您聽說沒有,穎州府那邊更厲害,光餓死就有好幾千,今天早上來的人說,小孩子都被殺來吃了,人吃人啦——這是什麼世界?”
麥七爺愕了一下,瞪著兩只眼道:“怕就怕這個,到底是來了……”
謝老九也踱了過來,臉上嚇得變了:“這種事我聽我爺爺說過,那一年也是咱們這地頭上,說是人吃人,女人和小孩都不敢出門,草根樹皮都撥光了……不過五六十年的光景,又來了,我看咱們這地方一定是鬧旱魃了,得快請道士來念咒捉妖才行。”
“妖不妖的倒不去說了。”李掌櫃的愁容滿面地說道。“有時候人比妖還要厲害,誰要是把這幾個禍害頭子給除了就好了。”
“怎麼?”麥七爺又是一呆,“掌櫃的你是聽見了什麼風聲?”
謝老九也嚇傻了,忙道:“什麼?你是說沈邱的那四位主子?可有了什麼動靜?”
“豈止是那四個,多啦——”
李掌櫃的一個勁兒歎著氣:“剛來的消息,顧家橋的王家叫人給端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全被殺光了。”
“啊唷……”麥七爺失聲大叫道,“你說的是王大人那一家子?那可是我們東家通家之好……誰?是誰能有這個膽子呢?王家有的是能人,有錢又有勢,怎麼會……”
李掌櫃的苦笑道:“詳細情形我可是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沈邱那幫子人幹的,說是老少兩個人,南邊下來的,可真有功夫。”
關先生正在寫字,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懸著腕子定了下來,也聽上了。
麥七爺嘴張得老大,半天都閉不攏:“這……是從何說起?天災……人禍……日子往後可怎麼過?王大人是歸鄉的朝廷命官,居然都遭了難,還有什麼人能免得了?老天……我這就回去給我們東家好好商量商量……”
謝老九直著眼睛道:“麥大爺可是該出面了,火就要燒到眉毛了,再不想辦法,大夥可都活不了啦!”
麥七爺說著就走,穿好了裳,鐵青著臉,朝著李掌櫃的、關先生拱了一下手,匆匆離開走了。
謝老九擠著一雙火紅眼,看著麥七爺離開的背影,搖搖頭道:“臨淮要是一鬧,他麥家第一個保不住。首富嘛,不找他們找誰?”
李掌櫃的挺了一下……
長劍相思第1章 沈邱四惡老 肆虐臨淮關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