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毒的太陽,連野草都快被烤焦了。路旁的榆槐楊柳,皆枝萎葉垂毫無生氣。田野裏那比人還要高的高粱,葉子好像都快幹了,奄奄一息支持不了幾天啦!今年的天氣真有鬼,十分邪門,正月天雪就化了,清明前後天上連雲都沒有一朵。五月端陽那半個月裏,一陣陣狂風刮得塵埃滿天,日無光,比初冬的狂風沙更猛烈、更驚人。而現在,天宇中萬裏無雲,炎炎烈日就那樣靜靜地曬,似乎不將大地烤焦決不罷休,這日子真難過。
巳牌正末之交,騾車已離開了丘陵區,進入汝河平原,溫度也逐漸升高,真像置身在烤爐裏了。
這是一輛許州至南職的長程客車,趕車的大掌鞭是位粗壯的大塊頭。車蓬已經很舊了,但擋烈日綽綽有余。九位旅客,卻有兩位是女的。九個人坐在這種由兩頭健騾拉動的車廂裏,已經顯得有點擁擠了。
官道寬僅三丈余,本來就沒有風,兩旁的高粱又擋住了移動的氣流,所以又熱又悶,真的像是置身在烤爐裏。地面,灰黃的塵土松松地,車輪滾過
,陷下近尺深。因此,車後塵埃滾滾,好半天塵埃仍未落定。而健騾的八只蹄踏動
,塵埃掀起,恰好往車廂裏湧,車內的人,全都灰頭土臉,汗
加上塵埃,真夠瞧的,男女一視同仁,誰也休想幹淨。
途中旅客不多,偶或有三兩位乘馬的騎士經過,也都知道緩下坐騎,避免掀起滿天煙塵。久旱之後,如果下一場暴雨,走這條路的旅客,可就有罪受了,一腳踏下去,泥深近膝,車輪根本不可能移動。須等到地面幹了之後,才能暢通無阻。
岑醒吾早知道路不好走,所以上身僅穿了薄薄的灰直裰,腰巾改爲包頭,連口鼻也纏上,僅露出一雙大眼睛。沿途,他看到村民皆在頭上纏巾,或者戴白帽,與四川人差不多,本來大感詫異,現在才知道原因所在了,原來是爲了避塵埃。
他在四川流了兩年,這次從漢中來,武關的道路早就封閉,走上三兩百裏不見人煙,不得不多繞幾百裏路走潼關。在四川,從湖廣和關中湧入的移民不斷增加。他橫貫四川走過不少地方,但對四川許多人纏白頭巾始終百思莫解,纏的人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後,他自以爲是地認爲,流寇張獻忠幾乎殺光了四川人,四川哪一家不辦喪事?久而久之,頭上的白巾竟然成了裝飾品啦!太平了三十余年,沒有人想到改變這習俗了。
血流漂杵的年代,他還沒出生呢,對那屍橫遍野的慘象和可怕的血腥味,他是完全陌生的。滿清入關大明覆沒,雖然也殺了不少人,他也未曾經曆過,當他懂得人事以後,所見到的卻是太平盛世景象。所以,他對目前的生活環境並無多少不滿,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大清皇朝的統治基礎已經穩固了,最高興的,一是那些投降的文武官員,一是那些想做官的讀書人。
車廂內,就有一位從襄城赴南陽府城就讀的儒生,一旦苦讀有成,便可躍登龍門飛黃騰達了,管他娘的皇帝是什麼人?有官做就成。做官總比做窮百姓好,因爲讀書做官,是唯一擺窮百姓身份的途徑。
九位旅客,除了兩位婦女之外,士農工商都有,而岑醒吾恐怕是唯一的江湖人。
大亂之後,死的人太多,雖然太平了三十多年,但到仍可看到已變成荊棘雜林的荒地,村落中仍可看到仍未複建的廢墟。
騾車駛得很平穩,速度平均,車並不怎麼顛簸,就是悶得令人受不了。
“老兄。”坐在對面的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向閉目打盹的岑醒吾說:“咱們都熱得渾身快汗透了,你老兄似乎沒感到絲毫悶熱,閉目打盹怪寫意的,你不怕熱?”
“怕是一回事,熬不熬得住卻是大學問。”他張開雙目笑笑:“怕是沒有用的,必須設法熬過去。”
“哦!怎樣熬?”
“心靜自然涼。全身放松,不煩不躁,想些愉快的事,作深長的呼吸。試試啦!保證你不會中暑。”他平靜地說:“不要喝得太多,少說話。”
說完,他又閉上了雙目。
“該死的灰塵!”那位穿老農裝的人,摸摸盤在頭上,像沾了泥漿的辮子:“到前面中夥,真得跳到河裏泡個痛快!”
中夥,意思是午間休息進食,也稱打尖。
“要到葉縣才打尖。”行商接口:“還有十幾裏,你瞧,右面荒地裏那座碑,就是文王碑。”
“那叫文王化行汝墳碑。”儒生加以糾正:“再往前走五六裏,汝河旁那塊碑叫子路問津碑。孔聖自楚返蔡,蔡縣春秋時爲楚地,汝墳以北即古時的蔡地。山東魚臺縣北,也有碑刻著子路問津
,有亭,有渡,有庵,都以問津爲名,碑上也刻有孔聖適陳蔡事迹。孔聖是山東人,還用得著問路?這裏才是真正的子路問津
。”
“讀書人畢竟淵博有學問。”行商由衷地說:“這條路我走過不知多少次,有些印象而已。但好像前面那條河,大家都叫白河,對不對。”
“當地人的確叫白河。”儒生說:“不久你們就可以看到了,兩岸數裏地,全是白沙,全是河帶來的。
一漲,河
成了
白
,所以叫白河。”
果然不錯,不久,前面出現了一條條白
的細沙丘,有些已淹沒田地,寸草不生,白得耀眼,更顯荒涼。車聲隆隆駛過汝墳橋,景物一變。
前面塵頭大起,一輛驷車以全速疾駛而來,還在三四裏外,已可看到鮮明的輪廓。
那是一輛長轅驷車,四匹馬全是棗骝,雄駿極了。寬軸、大輪,車身小,孔雀藍繪花車廂十分華麗。車夫穿月白騎裝,軟頂遮陽帽,站在車座上揮鞭,鞭長丈八,抖出的鞭花連綿不絕。
車後,四騎士皆穿天藍騎裝,佩了刀劍,保護著馬車不時回頭,坐騎也是雄駿的黃骠。
再後面,煙塵滾滾,傳來急驟的蹄聲,最少也有十匹健馬,在百十步後跟來。
騾車的大掌鞭吃了一驚,大概見多識廣,已看出苗頭不對,發出兩聲吆喝,叭叭兩聲鞭花響,車緩緩向道左靠。官道可容三或四部車相錯,按理,盡量向左靠路邊閃避,對方決不至于相撞的。即使是短轅的驷車,也可相錯而過。
車廂內的旅客,看不見前面的景況,僅聽到驟急的車聲和蹄聲,懶得將頭伸出外察看。
雙方漸近,對面的車馬,發狂似的沖來。
“慢一點,不要命了嗎?”大掌鞭狂叫。
車廂內的人,全都吃驚而起。
岑醒吾不再打盹,矯捷地挺身坐好,將頭伸出廂外察看,臉一變。
對面來的四匹馬像是發了瘋,車夫也像是發了狂,車廂猛烈地跳躍、搖擺、扭動,驚險萬狀,似乎隨時皆可能翻覆摔得稀爛。
“快將……
無情刀客有情天覆車血案、興師問罪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