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有許多年青的朋友們要我寫一點關于魯迅的文字。爲什麼他們要我寫呢?我揣想他們的動機大概不外幾點:一、現在在臺灣,魯迅的作品是被列爲禁書,一般人看不到,越看不到越好奇,于是想知道一點這個人的事情。二、一大部分青年們在大陸時總聽說過魯迅這個人的名字,或讀過他的一些作品,無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到共産及其同路人關于他的宣傳,因此對于這個人多少也許懷有一點幻想。三、我從前曾和魯迅發生過一陣筆戰,于是有人願意我以當事人的身分再出來說幾句話。
其實,我是不願意談論他的。前幾天陳西滢先生自海外歸來,有一次有人在席上問他:“你覺得魯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從旁嘴,“關于魯迅,最好不要問我們兩個。”西滢先生和魯迅沖突于前(不是爲了文藝理論),我和魯迅辯難于後,我們對魯迅都是
于相反的地位。我們說的話,可能不公道,再說,魯迅已經死了好久,我再批評他,他也不會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書,何必再于此時此地“打落
狗”?所以從他死後,我很少談論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戰時在中央周刊寫過一篇“魯迅和我”。也許現在的青年有些還沒有見過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過,再破例一次,重複一遍我在那文裏說過的話。
我首先聲明,我個人並不贊成把他的作品列爲禁書。我生平最服膺伏爾德的一句話:“我不贊成你說的話,但我拼死命擁護你說你的話的自由。”我對魯迅亦複如是。我寫過不少批評魯迅的文字,好事者還曾經搜集雙方的言論編輯爲一冊,我覺得那是個好辦法,讓大家看誰說的話有理。我曾經在一個大學裏兼任過一個時期的圖書館長,書架上列有若幹從前遺留下的低級的黃書刊,我覺得這是有損大學的尊嚴,于是令人取去注銷,大約有數十冊的樣子,魯迅的若幹作品並不在內。但是這件事立刻有人傳到上海,以訛傳訛,硬說是我把魯迅及其他左傾作品一律焚毀了,魯迅自己也很高興的利用這一虛僞情報,派作我的罪狀之一!其實完全沒有這樣的一回事。宣傳自宣傳,事實自事實。
魯迅本來不是共産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頗爲反對當時的左傾分子,因此與創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原是一個典型的舊式公務員,在北洋軍閥政府中的教育部當一名佥事,在北洋軍閥政府多次人事遞換的
流中沒有被淘汰,一來因爲職位低,二來因爲從不強出頭,頂多是寫一點小說資料的文章,或從日文間接翻譯一點歐洲作品。參加新青年雜志寫一點雜感或短篇小說之後,才漸爲人所注意,終于卷入當時北京學界的風
,而被章行嚴排斥出教育部。此後即廁身于學界,在北京,在廈門,在廣州,所至與人沖突,沒有一個地方能使他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爲生,以至于死。
魯迅一生坎坷,到“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
怨恨之氣,橫亘
中,一吐爲快。怨恨的對象是誰呢?禮教,製度,傳統,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對象。他是紹興人,也許先天的有一點“刀筆吏”的素質,爲文極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
文的根底在當時一般白話文學作家裏當然是出類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謂雜感)在當時的確是難能可貴。他的文字,簡練而刻毒,作爲零星的諷刺來看,是有其價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雜感集。但是要作爲一個文學家,單有一腹牢騒,一腔怨氣是不夠的,他必須要有一套積極的思想,對人對事都要有一套積極的看法,縱然不必即構成什麼
系,至少也要有一個正面的主張。魯迅不足以語此。他有的只是一個消極的態度,勉強歸納起來,即是一個“不滿于現狀”的態度。這個態度並不算錯。北洋軍閥執政若幹年,誰又能對現狀滿意?問題是在,光是不滿意又當如何?我們的
家民族,政治文化,真是百孔千瘡,怎麼辦呢?慢慢的尋求一點一滴的改良,不失爲一個辦法。魯迅如果不贊成這個辦法,也可以,如果以爲這辦法是消極的妥協的沒出息的,也可以,但是你總得提出一個辦法,不能單是謾罵,謾罵腐敗的對象,謾罵別人的改良的主張,謾罵一切,而自己不提出正面的主張。而魯迅的最嚴重的短
,即在于是。我曾經寫過一篇文字,逼他攤牌,那篇文章的標題即是“不滿于現狀”。我記得我說:“你罵倒一切人,你反對一切主張,你把一切主義都褒貶的一文不值,你到底打算怎樣呢?請你說出你的正面主張。”我這一逼,大概是搔著他的癢
了。他的回答很妙,首先是襲用他的老戰術,先節外生枝的奚落我一番,說我的文字不通,“褒”是“褒”,“貶”是“貶”,如果不作爲貶用,貶字之上就不能加褒,(魯迅大概是忘記了紅樓夢裏即曾把“褒貶”二字連用,作吹毛求疵解,北方土語至今仍是如此。)隨後他聲明,有一種主義他並沒有罵過。我再追問他,那一種主義是什麼主義?是不是共産主義?他不回答了。
不要以爲魯迅自始即是心積慮的爲共産
鋪路。那不是事實,他和共産
本來沒有關系,他是走投無路,最後逼上梁山。他從不批評共産主義,這也是不假的,他敞開著這樣一個後門。所以後來共産
要利用他來領導左翼作家同盟時,一拍即合。事實上,魯迅對于左傾分子的批評是很嚴厲的,等到後來得到共産
的青睐而成爲左翼領導人的時候,才停止對他們的攻擊。大約就在這個時候,他以生硬粗陋的筆調來翻譯俄
共産
的“文藝政策”。這一本“文藝政策”的翻譯,在魯迅是一件重要事情,這很明顯的表明他是傾向于共産
了。可是我至今還有一點疑心,這一本書是否魯迅的
筆翻譯,因爲實在譯得太壞,魯迅似不至此,很可能的這是共産
的文件硬要他具名而他又無法推卸。這一文件的壽命並不長,因爲不久俄
的文藝界遭受大整肅,像盧那卡爾斯基,普列漢諾夫,瑪耶卡夫斯基,全都遭受了最悲慘的命運,上海的“普羅文藝運動”亦即奉命偃旗息鼓,所謂“左翼作家同盟”亦即奉命匿迹銷聲,這一段戲劇式的轉變之經過詳見于伊斯特曼所著之“穿製服的藝術家”一書。經過這一段期間,魯迅便深入共産
的陣營了。
在這個時候,我東北發生了中東路抗俄事件。東北的軍閥割據,當然是誰也不贊成的。可是當我們中
的官兵和蘇俄帝
主義發生了沖突,而且我們的傷亡慘重,
人是不能不表關切的。這對于中
共産
及其同情者是一個考驗。我很驚奇的在上海的馬路旁電線幹及各
的牆壁上發現了他們的標語“反對進攻蘇聯!”我很天真的提出了詢問:是中
人進攻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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