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自殺上一小節]面突然寂靜了。大家覺得出乎意外:環小今天居然有興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個感謝的微笑。環小
也輕輕的一笑,心裏慶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這個門裏的人並沒懷疑她!
在影戲院裏也碰到幾個熟人。環小細讀她們的面孔,分析她們的話語;她們都還坦白,沒有譏諷的眼光,惡意的微笑。“看來她們並沒知道我的事,”環小
看著電影中的幽會,心裏想。她確定自己的愛人是絕對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僅僅兩次的密會有什麼痕迹落在別人眼裏。那和馬振華女士的經驗有全不同呢!“過去的兩星期,真是神經過敏。這反叫人詫異,反叫人起疑罷?應該向人解釋。”她就找機會說了好幾次:她是怕熱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漸漸覺得一切第三者並非絕對的可憎,生活的路上還是充滿著光明。然而她也當真的漸漸“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價昏昏的想睡,時常發乾嘔,時常想吃這樣那樣,可是剛一上口便又覺得不是從前那個味兒。
這反常的怪現象延長到一星期時,環小發現了個新秘密:每月規定要來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麼?”環小
想著心悸。剛造成的一點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樣辦好呢?這不歡迎的小生命!這是沒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現在是連神秘溫柔的月夜也不能給環小幾分美麗的幻覺了。白晝和黑夜趕逐似的飛快過去,環小
覺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墳墓向敗滅。而又是獨自的寂寞的走去,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甚至連痛恨也沒有。如果還有人痛恨她,總比虛空的冷漠好些罷;她很想有一個母
,即使是最嚴厲的母
,她也將伏在母
的懷中哭一會,也將直訴自己的苦難,然後去死。可是沒有。母
去世的時候,她尚在襁褓;母
的音容笑貌,早已一點都記不起。在這世上,她沒有半個
人。姑母是她的保護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沒有來的時候,表哥還不是僅僅的表哥,但現在早已成爲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個表哥。
夜來了時,她坐在窗前,癡癡的望著蒼空的繁星。憂愁在她心裏煎熬,她的思想飛得遠遠的,遠遠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間。她看見南天升起一道紅光,她又看見紅光裏有她的愛人的面容,她又聽得他說:“想不到再度的結合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紀念。從前我要你忘卻,現在我請你就培養大我們這紀念!”她知道這是他的靈魂深的呼籲,大千世界都聽得他這呼籲,群星也點頭贊同著。
她鬥然勇敢了,一條出路橫在她面前了。她將要對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決心;她將大無畏的站在社會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愛的果實。
但是毀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對她睒著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說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這就能得到冷酷社會的容許麼?而況你又永遠辭別了人生的快樂。但如果有一個人來替你頂名義,那就不同了。社會上需要虛僞的名義。你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掩護你的過失。”
環小又躊躇起來。有兩條出路這就爲難了。永遠是各有利弊的兩條路,叫人難以決斷。星和月是這般的各執一詞聚訟著,只給了她更不可耐的煩躁。她果然忘記了笑,卻也忘記了哭。這太大的問題,太強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況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經再不能忍耐著不露臉了。對于這“瘦”,姑母也起了焦慮;她搖擺著龍鍾的身到環小
房裏坐了半小時,反覆的絮煩的說:
“環兒,你近來瘦了,你有病,告訴我姑,有什麼病?想什麼,要什麼?都告訴我,我叫他們弄來。環兒,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麼話?阿金不周到?都告訴姑
罷。我娘家就剩你一個了,你再有什麼三長四短,我到
間怎樣見他們來!”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潤了。環小
忍住了眼淚,只寂寞的假笑著,輕輕的搖頭。她很想說:“姑
呀!你老人家是疼愛我的,因爲你對著地下的死者負責;可是你還疼我麼,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經有了你所痛恨的醜事?”然而她睜大了憂悒的眼睛,看著姑母的衰老的長臉,含糊地說些“沒有病哪”,“只不過天熱了不舒服”,“心上沒有什麼不快”一類的話。她不肯——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來宣布她的苦悶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愛惜她是爲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爲了姑母,表嫂是爲了表哥;他們都是爲了別一種原因,而不是爲了她本身。真真爲了她而愛她的,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去得遠遠,造成她現在的痛苦。如果這是命運麼?如果她是命定著不得好死麼?她願意在這個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經去得很遠很遠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個別的什麼人也能爲了她而愛她——只要再有這麼一個人呵,她也願意死,願意在他面前傾吐自己苦悶的秘密,願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亂地苦痛地想著,環小禁不住眼淚落下來。她看著姑母的龍鍾的背影,心頭猶如絞著一般。
表嫂也來很巧妙的詢問環小有什麼“不樂意”,也說她瘦了;並且說,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她原諒,請她直說,不要見外。環小
全身抖戰著;她覺得這些隔膜的撫慰比熱罵還難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態度確已引起這一家門內的猜測和不安;覺得偵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現在是即使關閉在自己的房裏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聲小語,每一個足音,都使她驚悸得直跳起來。
“那跫跫然來的,不是死神的腳音麼?你就這麼死了?你,剛在青春的盛年,剛只喝著一滴快樂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環小悲忿到幾乎發痫了。她不願死;只要還可以逃避,她決不願死。但現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
所了。挺身出來宣布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罵都付之一笑,如何?環小
再三想來,沒有這麼多的勇氣;自殺所需要的勇氣還只是一時,而這卻是長期。找另一個男子來做掩護麼?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況且這一類的事是
急不來的,萬一誤近了壞人,豈不是更糟?
她無端妒恨著她的女朋友了。她們每個人身後總跟著兩三個男。她們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煩,許就是先見到有一日要用來作掩護罷?“所以我是只有自殺的一條路了,”環小
絕望的想,“我就是心腸太直,太好;現在這世界上,沒有好人立足的余地!”
寶叔塔後一個小星閃著寒光。夜是越來越靜,充滿著死的氣息。環小下了決心,拿一條絲帶來挂在
柱上,同時簌簌地落著眼淚。腦筋像通了電似的敏活起來,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齊都搬了出來。她記起十七歲那年的新
流怎樣激動了她的靈魂,怎樣渴望著新的光明,怎樣夢想著將來的幸福,怎樣慶幸自己的尚未訂婚,怎樣暗示給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聽她自由,怎樣的半驚半喜地接近了男
,然而結果如此!她抖著手指把絲帶挽成一個環,心髒要裂開來似的發出淒絕的詛咒:哄騙呀,哄騙呀!一切都是哄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還不如無知無識,任憑他們作主嫁了人,至少沒有現在的苦悶,不會有現在的結局!至少不失爲表嫂那樣一個安心滿意活著的人!
她站在沿,全身發抖,眼睛裏充滿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她的脹痛到要爆裂的頭腦裏疾轉:宣布那一些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惡!死就是宣布!她不讓自己猶豫似的將頭頸疾鑽入絲帶的環內,身
向外一側,兩腳便離了
沿。
同時,一個模糊得很的觀念忽又在她腦裏一動:應該還有出路,如果大膽地盡跟著流走,如果能夠應合這急速轉變的社會的步驟。可是絲帶已經抽緊了,她的眼珠開始凸出來,
頭吐出拖長,臉上轉成了青白
。
凸出的一對眼睛向前瞪視,似乎還想證明那能夠和這動亂轉變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1928年7月8日
……《自殺》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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