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小巫上一小節] “再讓他們住上半個月，我們的生意全都完了！總得趕快想法子！”
隊長歎一口氣說。老爺跟著也歎一口氣。後來兩個人又唧唧哝哝地說了半天，菱
看見老爺臉上有點喜
，不住的點頭。臨走的時候，那隊長忽然叫著老爺的诨名說道：
“太歲爺，你放心！我們悄悄地裝扮好了去，決不會露馬腳！還是到西北鄉去的好，那裏的鄉下老還有點油
，多少我們也補貼補貼。”
“那麼，我們巡風的人要格外小心。打聽得他們拔隊出鎮，我們的人就得趕快退；不要當真和他們交上一手，鬧出笑話來！”
老爺再三叮囑過後，隊長就走了。老爺板起臉孔坐在那裏想了半晌，就派老
子去找姑爺來。菱聽說到“姑爺”，渾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裏疑惑的事對老爺說，但是她到底沒有說什麼，只自管避開了。
姑爺和老爺談了一會兒，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門邊碰到菱時，姑爺做一個鬼臉，露出一口大牙齒望著菱笑。菱渾身汗毛直豎，就像看見一條吐
頭的毒蛇。
晚飯時，老爺忽然又喝酒。菱給老爺斟一杯，心裏就添一分憂愁。她覺得今晚上又是難星到了。卻是作怪，老爺除了喝酒以外，並沒別的舉動。老爺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時時放下杯子，側著耳朵聽。到初更時分，忽然街上來了蒲達蒲達的腳步聲，中間夾著有人喊口令。老爺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樣子歪在
上叫菱給他捶
。又過了許多時候，遠遠地傳來劈拍劈拍的槍聲。老爺蓦地跳起來，跑到窗前看。西北角隱隱有一片火光。老爺看過一會兒，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搖搖頭，伸開兩只臂膊。菱知道這是老爺要
服了，心裏不由的就發抖。但又是作怪，老爺躺在上讓菱捶了一會，竟自睡著了。
第二天，菱在廚房裏聽得挑的癞頭阿大說，昨夜西北鄉到了土匪，保安隊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許多通土匪的鄉下人來，還有一個受傷的土匪，都押到公安局裏。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裏拍桌子大罵：
“寵了個妖精，就和嫡
女婿生事了！觸犯太陽菩薩——”
菱把桂圓蓮子湯端上樓去，剛到房門外，就聽得老爺厲聲說道：
“你昏了！對我說這種話！”
“可是上回那一槍你還嫌不夠？”
是姑爺的咬緊了牙齒的聲音；接連著幾聲叫人發抖的冷笑，也是姑爺的聲音。菱心亂跳，卻還在走，可是，看見姑爺一揚手就是烏油油的一支手槍對准了老爺，菱一軟，渾身的血就都好像凍住。只聽得老爺喝一聲：
“殺胚！你敢——”
砰！
菱在這一聲裏就跌在房門邊，她還看見姑爺獰起臉孔，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以後她就人事不知。
四
槍殺的是老爺，不是菱；但菱卻病了，神智不清。她有兩天工夫，熱度非常高；臉像喝酒一般通紅，眼睛汪汪地直瞪。她簡直沒有吃東西。胡言亂語，人家聽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覺。快天黑的時候，她忽然醒來覺得很口渴，她看見小杏兒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躺在上；過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來，可是身
軟得很。
“杏兒！爬在那裏看什麼？留心老爺瞧見了打你呢！”
菱輕聲說，又覺得肚子餓，小杏兒回頭來看著她笑。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賊忒嘻嘻地說道：
“老爺死了！喏——就橫在這裏的，血，一大灘！”
菱打一個寒噤，她的記憶回複過來了。她的心又蔔蔔跳，她又不大認得清人，她又迷迷胡胡像是在做夢了。她看見老爺用槍口戳在她
脯上，她又看見姑爺滿面殺氣舉起槍對准了老爺，末後，她看見一個面孔——獰起了眉毛的一個面孔，對准她瞧。是姑爺！菱覺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聽得那喊聲就像是隔著幾重牆。這姑爺的兩只手也來了。揭去被窩，就剝她的服。她覺得手和都不是她的了。後來，她又昏迷過去了。
這回再清醒過來時，菱自以爲已經死了。房裏已經點了燈。有一個人影橫在上。菱看明白那人是少爺，背著燈站在前，離她很近。菱呻吟著說：
“我不是死了麼？”
“哪裏就會死呢！”
菱身動一下，更輕聲的說：
“我——記得——姑爺——”
“他剛剛出去。我用一點小法兒騙他走。”
“你這——小鬼！”
菱讓少爺嗅她的面孔，輕聲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聽少爺說，菱方才知道老爺的“團董”位子已經由姑爺接手。而且在家裏，姑爺也是什麼事都管了去。菱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少爺道：
“你知道老爺是怎樣死的？”
“老頭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槍走火，打了自己。”
“誰說的？”
“夫說的。老
也是這麼說。她說老頭子觸犯了太陽菩薩，鬼使神差，開槍打了自己。還有，你也觸犯太陽菩薩。老頭子死了要你到
間閻王前去做見證，你也死去了兩三天，就爲的這個。”
菱呆起臉想了半天，然後搖搖頭，把嘴
湊在少爺耳朵上說：
“不是的！老爺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見，是姑爺開槍打死了老爺的！”
少爺似信不信的看著菱的面孔。過一會兒，他淡淡的說：
“管他是怎樣死的。死了就算了！”
“嗳，我知道姑爺總有一天還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爺不作聲了，眯細了眼睛看菱的面孔。
“總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這件事！”
菱說著，就輕輕歎一口氣。少爺低了頭，沒有主意。菱又推少爺道：
“看你還賴著不肯走！他要回來了！”
“嘻，你想他回來麼？今天他上任，晚上他們請他在半開門李二那裏喝酒，還回來麼？嘿，你還想他回來呢！”
“嚼頭——”
菱罵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麼。可是少爺到底有點膽怯，鬼混了一陣，也就走了。菱昏昏沈沈睡了不知多少時候，被一個人推醒來，就聽得街上人聲雜亂，劈拍劈拍的聲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卻是少爺，臉慌張，拉起菱來，一面慌慌張張的說：
“當真是土匪來了！你聽！槍聲音！就在西柵口打呢！”
菱心慌，說不出話來，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黃的斜陽正挂在窗外天井裏的牆角。少爺催她穿服，一面又說下去：
“前次老頭子派人到西北鄉去搶了，又放火；保安隊又去捉了幾個鄉下人來當做土匪；這回真是土匪來了！土匪裏頭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們要殺到我們的家裏來——”
一句話沒完，猛聽得街上發起喊來。夾著店鋪子收市關店的木板碰撞的聲音。少爺撇下了菱，就跑下樓去。菱抖著，挨到靠街的一個窗口去張望，只見滿街都是保安隊，慌慌張張亂跑，來不及“上板”關門的鋪子裏就有他們在那裏搶東西。砰！砰！他們朝關緊的店門亂放槍。菱一軟，就坐在樓板上了。恰好這時候，少爺又跑進來了，一把拖住菱就走，氣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進鎮了！夫給亂槍打死！——嗳，怎麼的，你的兩條！”
老太太還跪在那小小的佛龛跟前磕頭。少爺不管，死拖住了菱從後門走了。菱心裏不住的自己問自己：“到哪裏去？到哪裏去？”可是她並沒問出口，她又想著住在上海的娘，兩行眼淚淌過她的灰白的面頰。
突然，空中響著嗤，嗤，嗤的聲音。一顆流彈打中了少爺。像一塊木頭似的，少爺跌倒了，把菱也拖翻在地。菱爬一步，朝少爺看時，又一顆流彈來了，穿進她的脯。菱臉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聲，就仰躺在地上不動了，她的嘴角邊閃過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皺紋。
這時候，他們原來的家裏沖上一道黑煙，隨後就是一亮，火星亂飛。
１９３２年２月２９日。
……《小巫》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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