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是公務員,都盼望星期六早早來到。鐵路局公務員的陶祖泰卻是例外。
天氣太好。辦公廳窗外一叢盛開的夾竹桃在和風中點頭,自然是朝窗裏的專等“下班”鈴響的公務員們,陶祖泰也在內。溫和的天氣,笑開了的夾竹桃,都是大公無私的,然而陶祖泰覺得夾竹桃只對他一人點頭,而且這點頭是嘲笑的意味。
離開“下班”鍾點大約二十多分,科長先走了,辦公廳裏就緊張起來:收拾公文,開了又關了抽屜,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來看了一遍又一遍,打電話約朋友,低聲(夾著短促的笑音)商量著吃館子呢還是看電影,——個個人都爲“周末”而興奮,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那裏,爲了“周末”而煩惱。
他最後一個踱出了辦公廳,心裏橫著兩個念頭;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裏。這是他近來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緒,他承認自己的能力已經無法解決這個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在同事們中間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著實過得去,情也是好的,孩子只有一個,五六歲,不淘氣。三等科員的收入原好像太少一點兒,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麼小的“陪嫁”,逢到意外開支,她從不吝啬。因此,除了星期六,這位年青的丈夫是極戀家的,他總是第一個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鈴響,第一個跑出辦公廳,一直線趕回家去。到家以後呢,“左顧孺人,右弄稚子”,他不喜歡漢口的熱鬧,而漢口的熱鬧也從不來幹涉他。
斜陽照著蜿蜒北去的鐵軌,像黃綠夾雜布上的兩條銀線。他不知怎麼走了這和家去相反的路。他還沒覺得。眼怔怔望著那鐵軌,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有一位同學在鐵路軌道上自殺。他用腳尖踢著鐵軌旁邊的枕木,搖了搖頭。他的中學校的同學,有好幾位是企圖過自殺的;他們以爲自殺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爲;高尚,因爲一個人自己覺得會阻礙了別人(尤其是愛者)的幸福時,自殺是最徹底的犧牲;而能作徹底的犧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這信念。他也曾企圖過兩次的自殺。第一次在結婚以前,但這一次他事後是頗悔慚的,因爲並非爲了什麼“積極的理想”,只是感到生活無味。結婚以後他又有第二次的“企圖”,然而朋友們把他救了轉來時,他忽然感激了朋友。他說,他在吞下了安眠葯片以後就猛省到他的自殺的動機還是不夠高尚,爲的他之企圖自殺實在是感到能力不夠,不能使他所
愛的人有幸福,他想要“逃避”他的責任。
是這第二次“自我批評”以後,他努力找職業,而且努力學習“和光同塵”的世哲學。半年前他到漢口的鐵路局辦事,在他職業紀錄中已經是第四次的變化。
他眼怔怔望著那遠接天邊的發亮的鐵軌,他腦子裏閃電似的飛過了種種的往事,特別是那第二次的自殺企圖;他輕輕地搖著頭,便反身沿著鐵軌走回去。他愈走愈快了,不多一會兒便和鐵軌分手,一直回家去。現在是“不放心家裏”的意念壓倒了“怕回家去”,——應當說,“責任”的觀念壓倒了“逃避”的意識。
二
因爲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時心跳氣促,開不來口。孩子跳到他身邊,抱了他的大,喚著“爸爸”,他也順不過氣來應一聲,只是用手摩著孩子的頭。半晌,他這才掙紮出一句話來:
“呢?”
孩子還沒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見壁頭的鈎上沒有了夫人那件新製的藍綢披肩,他頹然歎一口氣,拉著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卻又不坐,伛著腰,輕聲的,似乎不願意出口,問道:
“那個——朱……先生,教書的朱先生,來過麼?”
孩子仰臉看著他爸爸,一對小眼睛睜得滾圓;爸爸的臉太難看,爸爸的聲音也太怪樣,他害怕,他把臉撲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著孩子的背,放和順了口音說:
“哎,孩子!”
“爸爸。,隔壁黃伯伯家裏,打牌;”孩子露出臉來,又看著他父
了。“
說,買一個洋泡泡,給寶寶,等爸爸回來,同去買。”
陶祖泰勉強笑了笑,一聲不響,抱起孩子來,就走出去了。
他抱著孩子,就到隔壁黃家。剛走進那的小院子,就聽得“男和女雜”的笑聲夾著牌響。他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忽然想道:“隨她去罷,——隨他們去罷: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罰。”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覺卻在兩臂上加了勁,惹得懷裏的孩子怪不舒服。
狹長的舊式邊廂。開亮了電燈,照著四張紅噴噴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剛挨身進去,第一眼就看見坐在他夫人對面的,正是那位當教員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見陶祖泰進來的,卻是那位半個後身對著廂房門的黃太太;她似乎要避開臺面上的某種手和手的舉動,把臉一別,可就看見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來打幾圈罷。陶太太手氣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趕來了!哈哈!”是姓朱的聲音。陶祖泰覺得刺耳。
“我們剛打完了四圈,祖泰,你來換我罷!”
黃先生說著就站起身來。
“不行,不行;你是贏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臉上的一對貓頭鷹眼睛向陶夫人使個眼風。陶夫人有沒有“反應”,卻因她是背向著廂房門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黃先生背後去,一面苦笑著回答。
“我不來,不來;诒年兄不要客氣。”
“老朱。”黃诒年微笑說:“那麼,你是輸家,你歇這麼四圈罷?”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說對不對:不許換人,我們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聲。她隨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隨便看了兒子一眼,數著輸剩的籌碼。兒子跑過來,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過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黃太太給的蘋果,早已忘記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後,名爲“觀場”,其實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風。
三
陶祖泰這一份苦惱的心,在最近一月來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黃诒年和黃太太最初發現了這現象時,還說“陶祖泰又發了神經病”。背著陶祖泰的面,然而當著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黃诒年夫婦倆還隱隱約約指著這件事當作笑話。黃太太甚至于還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豈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麼是“人格”,什麼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讀過三年小學,勉強能夠看《天寶圖》之類的書,自從和陶先生結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過托爾斯泰,但是一部《複活》從她有了身孕(那是結婚以後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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