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冰心全集第六卷上一小節]是爲你,我也怕直射的陽光,而且,在靜暗的屋子裏,更好深談。”我說著繞過邊去,拿起電話機,關照樓下的餐廳,給我們送上三個人的茶點來。
秀子擡起頭來,謙遜腼腆地微笑說:“我們到達的那一天,聽說你們去接了兩次,都沒有接著。真是,夜裏那麼冷,累你們那樣來回地跑,我們都覺得非常地 非常地對不起!”
我坐在邊,給她點上一支煙,又推過煙碟去,一面笑說:
“在迎接日本朋友上面,‘累’字是用不上的。你不知道我們心裏多麼興奮!自從東京緊急會議以後,算來還不到一年,我們又在開羅見面了。爲著歡樂的期待,我們夜裏都睡不好,與其在旅館上輾轉反側,還不如到飛機場去呆著!”她笑了,“飛機誤了點,我們也急的了不得 說到‘歡樂的期待’,彼此是一樣的,算來從塔什幹會議起,我們是第三次會面了,我一直以爲世界是很大的,原來世界是這麼小。”
她微笑著看著手裏袅袅上升的輕煙,又低下頭去,這時澡室裏響起了嘩嘩的放的聲音。
我說:“世界原是很大的,但是這些年來,在我的心裏,仿佛地球上的幾大洲,都變成浮在海洋面上的大木筏,只要各個木筏上的人們,伸出臂,拉住手,同心協力地往懷裏一帶,幾個木筏兒便連成一片了 我看到這一屆亞非作家會議的徽章,上面是一只黃和一只黑
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
秀子的眼睛裏,閃起歡喜的光輝,“你這句話多有詩意!
只要這幾大洲上的人民,互相伸出友誼的手 ”
這時穿著阿拉伯服裝的餐廳侍者叩著門進來了,他在小圓桌上放下一大茶盤的茶具和點心,又鞠著躬曳著長袍出去了。
我一邊倒著茶,一邊笑問:“我們的東京朋友們都好吧?
他們寫作的興致高不高?”
秀子說:“他們都好,謝謝你。尤其是從去年東京會議以後,他們都像得了特殊的靈感似的,一篇接著一篇地寫。你知道,有些報紙刊物不敢用他們的文章,認爲太觸犯美帝主義者了。他們的生活是有些困難的,但是他們讀者的範圍,天天在擴大,因此,他們的興致一直很高。”
澡室的門開了,和子掩著身上的和服走了出來,一面向後掠著粘在額上的短發,一面笑說:“你們這裏的真熱,我的身上足足輕了兩磅!你知道,從離開東京我們就沒有好好地泡過澡了,我們那個旅館,只在早晚才有熱
,而且還是溫的!”她笑著坐到秀子對面的、圓桌邊的一張軟椅上,接過我遞給她的一杯茶來,輕輕地吹著。
我笑說:“我早就說過,你們盡管來,對我一點都沒有麻煩,而且還給我快樂。在會場上見面,總是匆匆忙忙的 ”
和子從桌上盤裏拿起一塊點心吃著,笑問:“你們剛才在談什麼,讓我打斷了?接著往下講吧。”秀子微笑著望著我,我便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
和子收斂了笑容,凝視著自己腳上銀的屐履,慢慢地說:“生活困難是不假,我的評論文章是不大登得出去了,就是山田先生,駒井先生 那麼受人歡迎的小說家,也有些出版商不敢接受他們的作品 ”她擡起頭來,眼裏閃著勇敢和驕傲的光,“的確,自從去年東京會議以後,我們都增加了勇氣,我們知道我們不是孤立在三島之上,隔著海洋,不知道有多少人民,都在響應著我們的正義的呼聲!最使我們感動震驚的,還是那些非洲代表們的發言。你記得嗎?他們說:他們從前對于日本毫不了解,只知道日本曾是一個帝
主義
家,也從來沒有把日本政府和人民分開來。到了日本一看,原來日本和他們一樣,
土上也有美軍基地,日本人民也受著壓迫和奴役,他們的同情和友誼就奔湧出來了,他們願意和日本人民一同奮鬥到底 告訴你,這些話的確像清曉的鍾聲一樣,驚醒了好多人;我們知識分子裏面,還有不少人認賊作父,把騎在我們頭上的美帝
主義者當做自己的保護者呢!”
秀子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地說:“有過這類想法的知識分子恐怕不少,應該說連我們都包括在內——至少有我自己!駒井老先生,在聽到一位非洲代表發言以後,很沈痛地對我說過:‘我們日本的知識分子,從明治維新起,一直眼望著西方,傾倒于西方文明,不用說非洲人,連亞洲人也看不上眼。’我們從來也不懂得知識分子應該和人民站在一起
沒想到當我們全的人民——包括知識分子在內,受到美帝
主義分子欺淩的時候,向我們伸出熱情支持之手的,卻是 卻是我們一向所沒有想起的亞洲和非洲的人民!”
和子又驚奇又高興地望著秀子,又回過頭來望著我,從她的眼光中,我記起和子曾對我說過,秀子是一個很羞怯很沈靜的女子,從她嘴裏不太容易聽到什麼興奮激昂的話的。秀子動了感情了!
我笑說:“東京會議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鼓舞,都是教育。
我聽到不少的非洲的作家在稱贊這個成功的會議,他們對于日本作家們的努力,都有很深的感謝和敬意。他們也知道,在這次開羅會議上,日本作家們仍會舉著東京會議的旗幟,奮勇前進的。”
和子高興而又深思地說:“亞非作家會議,的確把日本作家圍抱在反帝反殖民主義的、團結溫暖的大家庭裏 ”
秀子沒有聽見我們的話,只出神地用手摩撫著膝上的和服的邊緣,似乎要把它壓得更平貼一點,一面說:“還有昨天那位喀麥隆代表所說的,‘在帝主義製度正在倒塌之中的今天,在帝
主義的惡魔正在血泊裏掙紮顫抖的今天,還有哪一位作家,仍在接受“爲藝術而藝術”和“文學和政治應該分家”的理論的話,這個作家就是殺害我們人民和我們文學的同謀犯!’這些話像隆隆的雷聲一樣,聽得我耳也熱了,心也跳了,在座位上簡直坐不住,我想 我想跑出去 ”
她擡起暈紅的臉,熱情激動的目光,掃過我們的臉上,和子和我一時都靜默下來,只傾聽這沖破岩石的湧泉,讓它奔流下去。
秀子急急地接著說:“我算是開了心竅,眼睛也明亮了。
誰說亞非作家會議是個政治會議?誰說亞非作家會議上的發言都是政治的鼓動和宣傳?從我看來都是一篇篇最好的文學,都是從億萬人民心中傾吐出來的。”
邊的電話鈴響了,把我們從沸騰的情緒中喚醒過來,秀子又像羞澀又像道歉地微微地籲了一口氣,從掩襟裏拿出一塊邊上繡著紅花的小手絹,輕輕地擦著鬓角上的汗珠。我連忙走到電話機前面去。
我把電話筒遞給和子,說:“是你的。”
和子笑著向電話筒裏說了幾句日本話,便把電話筒放下了。“他們說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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