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兩個家庭上一小節]右邊一個門開著,裏面幾張書櫥,壘著滿滿的中西書籍。三哥坐在書桌旁邊正寫著字,對面的一張椅子,似乎是亞茜坐的。我走了進去,三哥站起來,笑著說:
“今天禮拜!”我道:“是的,三哥爲何這樣忙?”三哥說:“何嘗是忙,不過我同亞茜翻譯了一本書,已經快完了,今天閑著,又拿出來消遣。”我低頭一看,桌上對面有兩本書,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亞茜筆記的,字迹很草率,也有一兩改抹的痕迹。在桌子的那一邊,還壘著幾本也都是亞茜的字迹,是已經翻譯完了的。
亞茜微微笑說,“我那裏配翻譯書,不過借此多學一點英文就是了。”我說:“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詩‘紅袖添香對譯書’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喚小峻進來。我拉著他的手,和他說話,覺得他應對很聰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請他唱歌。他只笑著看著亞茜。亞茜說:“你唱罷,姑姑愛聽的。”他便唱了一節,聲音很響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們一齊拍手。
隨後,我又同亞茜去參觀他們的家庭,覺得都很潔淨規則,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三哥出門去訪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覺。我們便出來,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風,送著一陣一陣的花香。亞茜一面織著小峻的襪子,一面和我談話。一會兒三哥回來了,小峻也醒了,我們又在一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著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裏,好像一個小樂園。
晚餐的菜肴,是亞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們一面用飯,一面望著窗外,小峻已經先吃過了,正在廊下捧著沙土,堆起幾座小塔。
門鈴響了幾聲,老子進來說:“陳先生來見。”三哥看了名片,便對亞茜說:“我還沒有吃完飯,請我們的小招待員去領他進來罷。”亞茜站起來喚道,“小招待員,有客來了!”
小峻擡起頭來說:“,我不去,我正蓋塔呢!”亞茜笑著說:“這樣,我們往後就不請你當招待員了。”小峻立刻站起來說:“我去,我去。”一面抖去手上的塵土,一面跑了出去。
陳先生和小峻連說帶笑的一同進入客室,——原來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陳先生——這時三哥出去了,小峻便進來。天漸漸的黑暗,亞茜撚亮了電燈,對我說:“請你替我說幾段故事給小峻聽。我要去算帳了。”說完了便出去。
我說著“三只熊”的故事,小峻聽得很高興,同時我覺得他有點倦意,一看手表,已經八點了。我說:“小峻,睡覺去罷。”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來,我拉著他的手,一同進入臥室。
他的臥房實在有趣,一的小
小家具,小玻璃櫃子裏排著各種的玩具,牆上挂著各種的圖畫,和他自己所畫的剪的花鳥人物。
他換了睡,上了小
,便說:“姑姑,出去罷,明天見。”
我說:“你要燈不要?”他搖一搖頭,我把燈撚下去,自己就出來了。
亞茜獨坐在臺階上,看見我出來,笑著點一點頭。我說:
“小峻真是膽子大,一個人在屋裏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亞茜笑說:“我從來不說那些神怪悲慘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嫩的腦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著對面客室裏的燈光很亮,談話的聲音很高。這時亞茜又被老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覺的就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上面去。
只聽得三哥說:“我們在英留學的時候,覺得你很不是自暴自棄的一個人,爲何現在有了這好閑縱酒的習慣?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希望是什麼,你難道都忘了麼?”陳先生的聲音很低說:“這個時勢,不遊玩,不拚酒,還要做什麼,難道英雄有用武之地麼?”三哥歎了一口氣說:“這話自是有理,這個時勢,就有滿腔的熱血,也沒
去灑,實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不可爲時勢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壞了,將來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個大英雄,豈不是自暴自棄?”
這時陳先生似乎是站起來,高大的影子,不住的在窗前搖漾,過了一會說:“也難怪你說這樣的話,因爲你有快樂,就有希望。不像我沒有快樂,所以就覺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這時陳先生的聲音裏,滿含憤激悲慘。
三哥說:“這又奇怪了,我們一同畢業,一同留學,一同回。要論職位,你還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于素志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爲何我就有快樂,你就沒有快樂呢?”
陳先生就問道:“你的家庭什麼樣子?我的家庭什麼樣子?”三哥便不言語。陳先生冷笑說:“大概你也明白……我回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擊,已經灰了一半的心,並且在公事房終日閑坐,已經十分不耐煩。好容易回到家裏,又看見那淩亂無章的家政,兒啼女哭的聲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內人是個宦家小
,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我屢次的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我‘不尊重女權’、‘不平等’、‘不放任’種種誤會的話。我也曾決意不去難爲她,只自己獨力的整理改良。無奈我連米鹽的價錢都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終日坐在家裏,只得聽其自然。因此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兒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縱,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囂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沖散心中的煩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不知不覺的就成了習慣。每回到酒館的燈滅了,劇場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嘗不覺得這些事不是我陳華民所應當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門鈴又響了,老進來說我的車子來接我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貼著“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襟上綴著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著淒惶的顔
,我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著一同進去。
母不住的問三哥:“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爲什麼不來玩玩?”這時三哥臉上才轉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裏。
母說:“亞茜太過于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
手去做,我看她實在太忙。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
,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
,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並且我們中
人的生活程度還低,雇用一個下人,于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因此就雇了這個老
,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並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帳上的字,也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陳。我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三哥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吊,我剛從那裏回來。”——我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曆,和三哥臉不好的緣故——母
說:“是不是留學的那個陳華民?”三哥說:“是。”母
說:“真是奇怪,象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三哥說:“哪裏是時症,不過因爲他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于遠大。在英
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著一回
,立刻要把中
旋轉過來。誰知回
以後,政府只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裏去,嚇了我一大跳。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態度,都不知丟在哪裏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
也虛弱了,我十分的傷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我家裏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並且說:‘感謝你的盛意,不過我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難過,不如……’以下也沒說什麼,只有哭泣,我也陪了許多眼淚。以後我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
大夫那裏去察驗身
。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院住下,慢慢的治療,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誰知上禮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說到這裏,三哥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
的學生都很妒羨的。”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
這時我想起陳太太來了,我問:“陳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說:
“要回到南邊去了。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據,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將來不知怎麼過活!”母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不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于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內中的話就是論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收入小說集《去》,北新書局1933年10月初版
《兩個家庭》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冰心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