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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家庭》

沈從文作品

  美美近來肝氣旺,發氣了,絕對不吃飯。

  “你莫發氣吧,我的好人。”瘦個子的少白,又在盡那新式丈夫的義務了。

  “那把頭發向後梳,新式樣子,穿花綢yi裳的,那才是你的好人哪。”美美索xing說,且在語氣上加了诮讪的成分。

  “你真——”

  美美的話是刺進少白心裏去,少白說半句話就不能再接下去了。

  誰家兩口子不常常吵點小架?縱不是“常常”,“間或”難道都不麼?然而美美同少白,則是間或也不的。同住以來是三年,一次都總不。一同來受窮,只把qin嘴當點心,在這種情況中,兩人都能讓對方,凡事都是讓,一點不見其龃龉,縱有一個因爲別的一件事情自己煩惱了,另一個,便過來qin嘴,爲了恐怕身邊人不安,那一個煩惱著的也就立時愉快了。然而凡事都要變,天氣同人並不是兩樣,近來天氣變得特別熱,不到五月就可穿夏布,據說是chao流的關系,美美是因了這時代的chao流,男人嗜好轉了個方向,也變成容易生氣的人了。一 個發氣一個來賠禮,這風chao,自然很少再會擴張。但是那個賠禮的人因爲賠禮疲倦了呢?

  少白便是因爲賠小心已感到疲倦了的一個人。

  倘若是我們相信或人那段話,“人的感情是有彈xing的東西,當容讓到再不能容讓時,彈xing一失就完了。”我們可以承認這並不是少白的錯chu,不過遇事便賠小心,養得美美越容易生氣,少白的不對地方仍然還是有。我不是說少白凡事得放辣一點。我是說,對一個愛人,有些地方柔順是好的,有些地方若除了裝腔作勢就會有許多毛病隨了自己的容讓而産生。這話不一定可以算真理,但這話是經驗,雖然並不見之于《愛的技術》一類的書中。

  爲什麼要遇事賠小心?這就是因了你chuchu表示你弱點(這是女人方面在同你合不來以後猜想的)。你在求一個女人愛你的時節,你可以采取比賠小心還更來得懇切的一些特別章法,那無妨于事。但一個愛了你的女人,你就得變更戰略了。你不專私點,調皮點,還只chuchu想從殷勤中討愛人的好,你就准失敗。一個未爲人愛的女人所嗜好的是忠順,一個已成了別人愛人的女人按照她的天xing,你得把對付舊式太太的方法來對付她才是事。你不這樣辦,一定失敗無疑。她是她,你是你,那個時節你是她的仆,到以後,局面轉過來,她是你的奴;她需要管束,你不按理論做去,她將以爲你庸懦。假如正當此時有一個新的第三人侵入你們感情內,你的太太卻要你吃苦。這是你自己的錯,怪不得別人。我們還可以得一 個相反的證明,就是太太有外遇的人,多數倒是有好丈夫的女子。一個人,應不應讓太太有外遇,那是另外的問題,我們不放在這上頭來討論,我只說,其所以有,是多數由于丈夫對妻用的手段是仍然用一個對付情人的手段錯誤的結果而已。

  然而我說到題上來,少白的愛人美美就是如我所說那類女人。因了少白采用的手段錯誤致使她容易催動肝火麼?不,全不的。是另外緣故,這緣故,如美美所說,爲的是近來少白心中另有“好人”在。兩個人戀愛,把身子除開,全是兩方面以心來擁抱,那自然不成。不過倘若心已向別的方向飛去後,單只互相摟著身ti算是戀愛?也不成。美美看得出,少白就是所謂後面的一種。即或用手箍到太太的腰心裏也不在乎此。美美痛苦到難堪。先是悶到心裏頭,少白不說什麼時還好,一到少白在口上故意敷衍她時就非發氣不可了。更使她動火的就是少白,口上還是偏偏不承認。錯chu在少白,這是公平的派法。

  “你愛別人,你就去大膽的愛,這不算壞事,爲什麼又學怯漢子行爲,故意來在我面前做鬼?”

  怯漢子,一點不錯,少白就是。但在美美嚷破以後,他還是不承認,只說是女人吃醋。我們有時討論到人類的本領,我想怯漢子的最大本領怕就是支吾了。美美爲此沒辦法,也只好拿出女人所有的本領來,一遇說不出時就只哭。這一來,實在熱鬧了許多,比起年前白天兩人只是關起房門來默默qin嘴,空氣真要不同許多了。

  今天不知怎樣兩人就又把話引到這焦點上來,看看擺飯了,忽然起了風,天變了,——天倒不落雨,人卻賭氣臥在chuang上了。

  “美,算了吧,我錯了。”此是在美美說了她不是好人,少白心中另有好人的話以後約有三分鍾。

  這三分鍾兩人就只沈默著,堅持捱下來。美美也不哭也不動,心中劃算這時的少白的心飄落在誰個身上。其實是錯了。少白的心在另一個賭氣的時候,是不是還想到太太,可不敢保險,但此時,卻是沒有一秒不在太太身旁左右的。他有些計劃,是回家以前的計劃。他要想法使太太高興,好提一個議,在吃飯時把這意思說出來,征求太太的同意。這計劃的第一步是請太太容納他意見。第二步,則是把一串綠se頸珠給太太作夏天的禮物。這禮物,因此一來不敢拿出來,藏在身上待機會去了。

  各自收兵回營不是容易事,還是老爺使出最後一著棋,做一點怪樣子來在太太面前認個錯,譬如作揖下跪之類擇其一。

  橫順這不是給別人欣賞專爲太太而發的行爲,算不得是醜。最後是,用嘴去把太太頰上的淚舔幹淨,就算和平解決了。

  “美,你莫又哭,身子現到不好!”少白又故意逗一句。然而太太倒不哭。太太哭,則就可以按部就班如法炮製了,不哭時,可無法。

  太太先是用手蒙到臉,此時就不再蒙了,手取開後望到少白說,“我才不哭啦。女人哭,給男人好更瞧不起。我還有幾多事要笑,嘻嘻,——”笑,是冷的,有意的,這笑就表示比哭還傷心。少白也陪到冷笑,兩人又把目光放在一塊支持約有一分鍾,還是少白打敗仗,逃走了。我說的逃走,是目光。少白走到寫字桌邊去,借故看窗邊的天,天上一些雲,白白的,象羊樣,一旁吃草一旁緩緩的走著。少白沈沈的放了一口氣。

  “美,我說我們實際上都老了,以後莫再鬧孩子氣了吧!”

  “哼。”

  “當真,我們應恢複以前樣子才是事。”

  先前少白要她哭,倒無淚,這時想到“以前”可難再忍了。

  “莫說以前吧,”她哽咽著低聲說,“以前我年青,如今象你所說我老了——你倒不,至少還是三十歲以內。三十歲的男子就是正逗人愛的當兒。”

  “你看你說的話多酸。我是說我老了,你還年青標致得同一個十八歲女子似的,誰個不說你漂亮?”

  “是嗎?漂亮而不時髦,也就不。”接著美美就念少白所寫的文章中一段,“你有一個太太同時髦宣戰時,你將得到比沒有太太以上的苦惱。”少白想用手掩耳,但即時又明白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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