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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子》

沈從文作品

  

  朝來不知疲倦的雨,只是落,只是落;把人人都落得有點疲倦而厭煩了。

  各人在下課後左右無事耍了,正好到電話chu去找朋友談天。那方面若是一個女人,自然是更有意思!

  叫來叫去,鈴兒時時刻刻是丁丁當當嚷著的。

  電話器死死的釘在牆壁上,接線生耳朵中受慣了各方催促,鈴兒又是最喜歡熱鬧的一件東西;所以都還不生出什麼脾味來——就中單苦了大耳朵號房。

  他剛把一個洋服年青青兒的胡子後生從四舍十三號找來,眼見那後生嘴巴對著機子叽叽咕咕開合了一陣,末後象生氣似的樣子,霍地挂上耳機走出去了。休息換不到十口氣那末久,牆上那鈴兒又丁丁地在同他打知會。

  “喂,你是哪——這是農業大學。……鹹先生罷?你貴姓?

  喔,喔,又找他來?是,是,”他把耳機挂到另一個釘子上去。

  從響聲沈重中可以看得出他被人無理麻煩的冤抑來。這冤抑除用力的挂耳機外,竟也無從宣泄。“又是鹹先生!”他還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自己能夠聽到的話。

  這本來可以隨意扯個謊,說找不到,就完事了。但他是新來這裏不久的人,雖然每日裏同到專司收發信件那位崔哥一起歇宿吃飯,還學不到這些可以偷閑的事。而且,自己一 想到月前住在同樂春每日燒火,臉上趨抹刺黑,肚板油刮得不剩什麼時的情景,責任心登時也就增加起來了。少不得又舉起那只左手來,(因爲如今是穿長yi,所以右手失了空間。)擋拒著屋檐口上擲下來的大顆大顆雨點兒,用小步跑到四舍去找那年青的胡子後生。

  桌子當中擺著那一座四四方方的老鍾,一搖一擺,象爲雨聲催眠了似的,走得更慢更輕了。鍾旁平平的臥著那一本收信簿,也象在打磕睡。靠著鍾身邊挨擠極近的一個小茶杯,還有大半杯褐seshui,一點熱氣都沒有。……他眼睛看到那後生對著耳機笑笑嚷嚷,耳朵卻爲門外雨聲攪著,抽不出閑空來聽那後生談的那麼濃酽倒了的,究竟是些什麼話。他便覺得那後生但對著耳機大笑,真是無聊。

  後生又出去了。

  當那後生從他身邊過去的當兒,洋服褲子擦到他正垂著在胯骨邊的左手時,隨著有陣怪陌生但很好聞的氣味兒跑進了他的鼻孔。他昨天到消費社時,曾見到那玻璃櫥內腼腆腆的躲在櫥角上,手指頭兒大小的瓶兒;瓶中貯的什麼精。——這時的氣味,便是那瓶中黃shuishui做的,他自信沒有猜錯!

  這氣味使他鼻子發癢,有打個把噴嚏的意思。不由得他不站起身來隨同那後生走出門外。

  雨還是不知疲倦,只是落,只是落。瓦口上溜下來的雨shui,把號房門前那小小溝坑變成一條溪河了。新落下來的雨點,打成許多小泡在上面浮動,一刹那又複消失。一些小小嫩黃se槐樹葉子,小魚般在shui面上漂走。倘若這些小東西當真是一群躼麻哥魚崽,正望著它們出神的他,不用說早就tuo了鞋襪,挽起袖子,告奮勇跳下去把它們捉到手中了。——這好象它們自己也能知道本身不值價,不怕什麼意外危險事到頭!不然,眼看到大耳朵在那號房門前站著,癡癡地把視線投到它們一舉一動上面來,爲甚還是大大方方的在shui上漂來漂去?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三日于窄而黴小齋

往事

  這事說來又是十多年了。

  算來我是六歲。因爲第二次我見到長子四叔時,他那條有趣的辮子就不見了。

  那是夏天秋天之間。我仿佛還沒有上過學。ma因怕我到外面同瑞龍他們玩時又打架,或是亂吃東西,每天都要靠到她身邊坐著,除了吃晚飯後洗完澡同大哥各人拿五個小錢到道門口去買士元的涼粉外,剩下便都不准出去了!至于爲甚又能吃涼粉?那大概是ma知道士元涼粉是玫瑰糖,不至吃後生病吧。本來那時的時疫也真凶,聽瑞龍ma說,楊老六一家四口人,從十五得病,不到三天便都死了!

  我們是在堂屋背後那小天井內席子上坐著的。ma爲我從一個小黑洋鐵箱子內取出一束一束方塊兒字來念,她便膝頭上擱著一個麻籃績麻。弄子裏跑來的風又涼又軟,很易引人瞌睡,當我倒在席子上時,ma總每每停了她的工作,爲我拿蒲扇來趕那些專愛停留在人臉上的飯蚊子。間或有個時候ma也會睡覺,必到大哥從學校夾著書包回來嚷肚子餓時才醒,那末,夜飯必定便又要晚一點了!

  爹好象到鄉下江家坪老屋去了好久了,有天忽然要四叔來接我們。接的意思四叔也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聞到城裏時疫的事情吧。ma也不說什麼,她知道大jiejie都在鄉裏,我自然有她們料理。只囑咐了四叔不准大哥到鄉下溪裏去洗澡。

  因大哥前幾天回來略晚,ma摩他小辮子還shi漉漉的,知他必是同幾個同學到大河裏洗過澡了,還重重的打了他一頓呢。四 叔是一個長子,人又不大肥,但很精壯。ma常說這是會走路的人。銅仁到我鳳皇是一百二十裏蠻路,他能扛六十斤擔子一早動身,不抹黑就到了,這怎麼不算狠!他到了家時,便忙自去廚房燒shui洗腳。那夜我們吃的夜飯菜是南瓜炒牛肉。

  ma撿菜勸他時,他又選出無辣子的牛肉放到我碗裏。真是好四叔呵!

  那時人真小,我同大哥還是各人坐在一只籮筐裏爲四叔擔去的!大哥雖大我五六歲,但在四叔肩上似乎並不什麼不勻稱。鄉下隔城有四十多裏,ma怕太陽把我們曬出病來,所以我們天剛一發白就動身,到行有一半的唐峒山時,太陽還才紅紅的。到了山頂,四叔把我們抱出來各人放了一泡尿,我們便都坐在一株大刺栎樹下歇憩。那樹的杈桠上擱了無數小石頭,樹左邊又有一個石頭堆成的小屋子。四叔爲我們解說,小屋子是山神土地,爲趕山打野豬人設的;樹上石頭是寄倦的:凡是走長路的人,只要放一個石頭到樹上,便不倦了。但大哥問他爲甚不也放一個石子時,他卻不做聲。

  他那條辮子細而長正同他身子一樣。本來是挽放頭上後再加上草帽的,不知是那辮子長了呢還是他太隨意,總是動不動又掉下來,當我是在他背後那頭時,辮子梢梢便時時在我頭上晃。

  “芸兒,莫鬧!扯著我不好走!”

  我伸出手扯著他辮子只是拽,他總是和和氣氣這樣說。

  “四滿①,到了?”大哥很著急的這麼問。

  “快了,快了,快了!芸弟都不急,你怎麼這樣慌?你看我跑!”他略略把腳步放快一點,大哥便又嚷搖的頭痛了。

  他一路笑大哥不濟。

  到時,爹正同姨婆五叔四嬸他們在院中土坪上各坐在一 條小凳上說話。姨婆有兩年不見我了,抱了我qin了又qin。爹又問我們餓了不曾,其實我們到路上吃甜酒、米豆腐已吃脹了。上燈時,方見大jiejie大姑滿姑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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