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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母親》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一個母親》上一小節]面做母qin的愛全帶來,使孩子的母qin也成爲大孩子了。

  聽到外面賣花的喊花,她想起應當去公園,太晏了,太陽會大,所以才胡亂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車離了家。

  到了公園樹蔭下,她望到孩子的臉,目光不忍一刻離開。

  孩子一歲了,肥壯,幹淨,活潑,白的小腳板使做母qin的只想放到嘴邊,全身都有一種香甜氣息。

  孩子還會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樣子,還會喊mama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qin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校公園中這幾日來因爲天氣太熱,樹木都象很疲倦,園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shui龍頭各chushui。望到這些灑shui人做事情形,在平時,她總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時候看求雨的人扛著草紮的龍,到人家門前,各人把滿瓢的shui向頭上澆去的情形。她爲什麼只想到這件事,那是奇怪的很,因爲這草龍,這滿瓢的shui,同自己有著大的關系在,而孩子,也有分。

  不過過去的事如過去的春天,只要一成了過去,仿佛所余就只是一個夢了,所以縱孩子還在身邊,孩子的小小的臉貌和那種顧盼神氣,都可以使母qin想起一些應當流淚的故事。但因爲目前生活的平靜,心情成爲純然母xing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時的事擾亂自己目下的心,見到shui龍想起其余的一切,她也只當成一個可笑的聯想了。

  今天仍然見到小工在那坪裏作事,shui從龍頭噴出,在朝日下成虹彩。shui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後面,似乎還贊美了孩子的像相。“shui中有虹”,這樣想,她有點不自在了。

  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來看。

  來信說:他們說孩子叫奇生,是誰取的?他們說孩子象ma,不象父qin。孩子都說長得太好,我聽到這話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給人看的緣故,才會聽到這樣多贊美。我爲他到萬佛林許得有願。我爲他算命,據說比他父qin還聰明。信上完全說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說得出的話,看到後來這母qin忽然站起來想避開孩子,有到另一個無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兩只手把一疊信紙扭成一根繩,走到離開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著天上的白雲,顔se沮敗,如害了玻雲在藍天作襯的空中緩緩的飛。

  緩緩移動的雲象是非常蘊借的用那飄逸的姿態,說明自己是無事不知,只不開口。聰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賞,當能追憶過去任何時天上的雲所看到地下的事。

  這母qin感到了孤獨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這奇怪,忽然有這樣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憐的人,生到這世界上。

  她想:這一年來是爲小孩子而活;這時,爲自己,所以,重新來作呆子,不快活了。

  雖然怎樣自己解釋,用各樣辯解對自己加以饒恕,用好的未來原諒了自己不愉快的過去,仍然是爲一些東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種說不分明的苦痛糾纏。她爲了設法保持自己前一時的那樣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氣走到孩子車邊來逗孩子。

  孩子見了母qin就笑。母qin也勉強笑。

  低頭看孩子的笑,在這天真純潔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qin的蘊借于心中深chu的罪孽的自責。

  她不能不想一些與小孩子有關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ma。”

  她記著在糊塗情形中的外祖母這話,再去詳細望孩子,她望得出許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ma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種風度存在的。鼻子,耳,長的眼,向上略豎的眉,以及笑時口角的帶媚的垂線,全是那個人。這母qin,兩年前,就因爲這種笑,使自己冒了一種險,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時想來也頗吃驚的事。命運的作弄成爲人們追悔的根由,一時稍稍任xing,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爲過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隨時間逝去,仍然凝固下來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種嘲弄表記的就是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義上作父qin的人,也似乎毫不對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悶的。

  正因爲外祖母,父qin,以至于熟人,都有這信任,沒有人願意對他自己qin權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qin才能看到這孩子長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來由,是兩年前的事了。

  事雖是兩年前事,但她想來又象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來信,雖是縱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緣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溫習當時的任xing的行爲,對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種憐憫,極溫柔的把孩子抱到懷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邊。坐到樹蔭木椅上了。

  一朵白雲在頭上過去。母qin指雲給小孩看。

  “寶寶,這是雲。”

  孩子就說“雲”。

  “雲是寶寶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說“爸爸”。

  “雲是爸爸。”

  “雲——爸爸。”

  一個名字叫做雲的青年在母qin印象中湧起,母qin獨自作著無望無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爲自己這微笑感到嚴肅,她第二次還是微笑。

  到了十二點鍾,那“父qin”從一個信托公司回到家中來吃午飯了。母qin同孩子是早已轉家了的。母qin仍然在孩子身邊,清理外祖母爲孩子寄來的那一箱各樣東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還想要葫蘆。這孩子xing情有一種遺傳——不知節製的貪多。

  父qin回來yi還不曾tuo,就到孩子身邊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舉起。

  “呀,寶寶,什麼人送寶寶的這樣多!”

  那母qin仍然用在公園中那意義微笑,且輕巧的說:“娘寄了一箱子東西來,早上送來的。”她把箱中物件指點給那父qin看,“這裏,寶寶小帽子;這裏,皮鞋;這裏,短yi,繡花的,費好大功夫呀!還有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qin真是有趣味,夠她的收集!”

  “還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ma,拿那菩薩來。”王ma正預備走進房去,這母qin忽又自己爭到去拿,一會兒這泥佛就在父qin手上欣賞了。

  母qin把泥佛當第二孩子那樣珍重,她見到孩子父qin在檢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著同王ma先時說到的神氣,告給孩子的父qin,小泥佛如何給自己在小時增加了幻想的種種。她又說,“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歡喜這東西,所以才找來。”

  對于孩子母qin的嗜好,孩子的父qin似覺得稍稍奇異,他望到與孩子爭玩具的母qin溫柔的笑。

  那父qin說:

  “素,我早知道你歡喜這個,我可以到廟會買十個。”

  “因爲是我小時歡喜的我才愛。”

  “我看你從有了小孩以後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qin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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