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住在銅錢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吃了晚飯就去河沿走慢步,是近日的事。天氣熱,河溝裏的已幹,一些風,吹來微臭的空氣。子高在河沿,一旁嗅著臭氣一旁低頭走,隨意看著坐車過路的車上人,頭上是白白的月。淡淡的悲哀,在肚中消化食的當兒,讓其在心上滋長,他不去製止。向南走到騎河樓,就回頭,一會兒,又到漢花園的橋上了。
一對從身邊擦過去的白裙女人。人是過去了,路上就只留下一些香。這些香,又象竟爲子高留下的一樣,因爲路上此時無別個人。
子高就回頭。回頭時,一對白的影子走進銅錢巷去了。
“是個娼婦吧?”他心想。
其實,是個娼婦,或者不,在子高,又有什麼法子來分別這兩種人的人格呢?在子高心中,總而言之是女人:女人就是拿來陪到男人睡或者玩,說好一點便是愛。一種要錢的,便算娼;另一種,錢是要,但不一定直接拿,便算是比娼不同一類的人。前者有毛病,使人笑話的地方,也只不過爲了她幹脆而已。或者,爲了她把關系全部維系在金錢與慾上面而已。不願意,但要錢來生活,不得不運用著某一類女人天賦的長
,去賣與人作樂,這是娼所造的罪。但是比娼高一等的時髦小婦人,就不會爲了虛榮或別的誘引獻身于男子的麼?一個男子他能想想他將一個女子的愛取得時所采的手段,他會承認女人無須去分出等項,只是一類的東西。她們要活,要精致的享用,又無力去平空攫得錢,就把
慾裝飾到愛情上來換齲娼妓是如此,一般婦人也全是如此。過去既這樣,此時自己也就不會覺到這是不正當的活法了。娼的意義,若是單在
慾近乎太顯然直接貿易所生的罪惡上,成爲一般人對之卑視的觀念,這觀念,在另一時期,會無形失去,可能的。目下的一般婦女,所謂時髦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在經濟方面,撒賴于男子身上,十人之中可以找出有九 個,另一個,則是可以得母家遺産。這類女子可恥的地方,實在就比娼妓要更多,要女子想起這是羞恥,幾乎是決不可能的事。也許以後永久也就沒有一個女人會將這種羞恥觀念提起吧。
“娼是可恥的營生,但一個平常女人,其可恥的事情並不比娼婦爲少。”這是子高常想及的事。但是,此時,子高卻以爲自己也是可恥的。女人在天賦上就有許多美盡男人受用,天下女人又是那麼多,自己不能去愛人,就是用少許的錢做一兩件關于人的買賣也是辦不到,懦弱到這樣,就只單在一 些永不會見到夢裏以意爲溫柔,不是可恥嗎?
“你就學一個流氓跟著這對女人走走吧。是娼婦則跟到她到家,做一個傻事,難道這就不算愛情麼?”然而女人已經去遠了,待到子高追進銅錢巷時已不能知女人去了。依稀若有些余香,在巷口徘徊,子高又回頭向騎河樓走去。
月亮更白了,還有好幾粒星子。風,是有的,不大也不冷。
這樣的天氣,不知公園僻靜,就有多少對情人在那兒偎著臉龐說那心跳的話啊!
“初夏,盛夏,秋,秋天過去,河沿樹木不拘是槐是柳,葉子就全得落去,冬天于是便到了。冬天一到,于是這年便算完事了。……”如今是初夏,這年已經就去了一半,且是一半好天氣,子高是在全無作爲的空想中度過了。
“來了麼?”子高見到夥計探頭望,就笑笑的問。
夥計今天樣子也忽神秘許多了,只微笑,微笑這東西,有時是當得說十句以上的話的。
“來了麼?”
仍然是微笑。
他忽然覺得對夥計不大好意思起來了。害羞的是今天自己的行爲,只好仍然低頭看石濤的畫。
“吳先生,要開吧?”
“好吧,你就換一壺。”
夥計走進來換了一壺。
換了,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走。
夥計望各,眼睛大大方方四
溜。夥計望到子高的鐵
,枕頭套子才換過。
上一些書,平時淩亂到不成樣子,此時也全不見了。若果夥計自信鼻子不算有毛病,今天房中就比平時香了點。回頭看書架,書架也象才整理過。報紙全都折成方形放在一塊兒。桌子上,那個煨牛
的酒精爐子同小鍋已經躲藏不見了。
“吳先生,今天是特別收拾了一下,待客呀。”夥計想到這樣話,可不說。
子高見到夥計鬼靈精樣子,眼睛各溜,心裏不受用。他也想到一句話,他就想到催夥計一句;再說一句第一遍的話。
夥計又望到子高微笑著,意思是要走。一只腳剛踹到門外,第二只腳就爲子高的話停住在房中了。
“那人還不來麼?”這裏添了那人兩個字,夥計覺悟了。
“快來了,別急,這是老張去叫的。吳先生,你也——”話不必說完,用意全知道。夥計對于子高的行爲,有覺好笑的理由。夥計代寓中先生叫女人,夜間來,到天亮又送回去,這是平常事。但是爲子高當這差事,就忍不住要笑了。
子高這樣子,哪裏象個叫私貨來陪睡覺的人。陪到女人睡,或是女人陪到睡,一個男子對于女人應當做些什麼事,夥計就總疑心子高至多只聽人說過。夥計對子高,真不大放心。子高是不是也會象別一個先生們,對于來此的女人,照例要做一些兒女事?這成爲問題!
子高心想這是自己太象孩子了,夥計對此就會有點嘲笑罷。自己最好的舉動,便是此時實應學一個大人,于此事,尤其應得裝得老成點,內行點,把一個幹練模樣做給夥計看,以後也才好做二次生意不爲人笑話。但是平素行爲已經給了夥計輕而易與的經驗,這時就再俨乎其然正經老成也不成。
這夥計,真是一個鬼,終于不怕唐突問了子高一句話:“吳先生,結過了罷?”
哈,這是一個好機會!這是一個足以把自己尿脬身分吹得脹一點的機會,子高就學到壞說句謊,說,“早已接過兩年了。”其實是鬼話,但夥計給這麼一下可把先時在心成爲問題的事情全給推翻了。
夥計去了後,子高想著剛才的話獨自笑。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不期今夜來做這種事,自覺可憐的笑了。
呆一會,人還是不來。
子高出到院中去,院子比房涼快點,有小小的風。“月圓人亦圓”,子高想起這麼一句詩,找不到出。又象只是自己觸景得這五個字,前人並無說過的,但這五字不論是陶潛,是李白,是打油詩的單句,可極恰今夜。
月是在天的中央,時間是還不到十點,已略偏到西邊了。
十四的月算不全圓,人可先圓了。
“如此的圓也不算得圓,同十四的月亮一樣吧。”
聽到河沿一個小小唢呐的嗚嗚喇喇聲,又是一面鼓,助著拍樣的敲打,子高知道這是幾個瞎子唱戲的。聽唢呐,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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