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臥房裏靠著窗口站了一會兒,用一種懷著恨意的嫉妒的視線,牢牢地凝注著那初升太陽幸福的紅光。在秋收後的荒原上,已經有早起勤奮的農人,在那裏用幹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馳著,在經過的草叢裏,揮灑著淚一般的露珠。
梅春用很大的時候抑製住了自己的哀怨,她無心燒早飯;輕輕地伸手在
上搜尋了自己和丈夫的幾件換下的
裳,提著桶,穿過中堂,蹒跚地向湖濱走去。
朝露掃了她的鞋襪和褲邊,太陽從她的背面升上來,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條與柔韌的
影,長長的,使她顯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陽曬得微黑的兩頰上,還透露著一種少婦特有的紅暈;彎彎的,細長的眉毛底下,閃動著一雙含情的,扁桃形的,
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農人們都指手畫腳起來了。他們有用各種各的貪婪的視線和粗俗的調情話去包圍,襲擊那個年輕的婦人。他們有時還故意停止著工作,互相高聲有心使她聽得出來地,談論著她們夫婦間的事情:
“說吧,老黃瓜,爲什麼陳燈籠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誰知道呢?……‘家花沒有野花香’羅,也許……”
“不,有人說,她是在娘家養過什麼漢子來的!所以,陳燈籠才不愛她,折磨她。……”
“啊!原——來!……那就難怪陳癞子羅!”
梅春盡管佯裝沒有聽見,可是那些無恥的汙濁的話,卻總象箭簇似地向她射來,甚至于射到她的心裏。她著力地穩定了一下自家的腳步,飛快地沖出那惡濁的旋渦,咬著牙,喘著息,一口氣跑到那湖岸的石頭跟前蹲下了。
湖,碧綠的,清徹的飄流著,起著細細的漣波。在湖岸的石頭的兩邊,已經有好幾個同村的婦人在那裏洗
了。梅春
一面和她們招呼著,一面盡量地想把那顆跳動的心兒慢慢地平下來,把那些惡毒的,刺心的穢話扔開去。她扯起
角,揩了一揩額角上的因爲奔跑出來細細的汗珠,便彎腰洗她的
服了。
聲和捶
木的聲音在湖中激蕩著。不甘沈默的旁的婦人們,就趁著這一個機會大家無所顧忌地扳談起來。她們談著家裏日用的柴米油鹽,她們談著漂亮、新鮮、時髦的布料,她們談論著公婆,談著孩子,談著自家的男人和別人家的暧昧的私事。……
梅春夾在她們中間裝得非常快活。有時候,她還故意地跟著旁人大笑幾聲。她想教人家看不出來她那種被丈夫侵蝕的內心的痛苦。可是那談鋒卻象有意要使她爲難似的,不知怎麼一下子又轉到她的丈夫身上來了。
“他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呢?”發問的是一個麻面的中年婦人,十五年來她已經生了十個兒女了。她帶著笑臉時,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牽動著。
“三,三天……”梅春輕輕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當然喽!”一個面孔塗得象燕山花的,有名的蕩婦柳大娘,截斷了麻子的話。“她爲什麼不想呢?這樣漂亮,年輕!……”
梅春覺得那淤積的心血,是怎樣地熱烘烘地湧上了她的面龐。她漸漸地把頭低下來了。一面使力地搓著
浸的
服,一面偷偷地瞟視著左右的婦人們。當她看見了婦人們——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視線——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臉太紅了的時候,她就故意地把
服往
中沈重地摁著,幾乎摁得連人帶桶都滾到湖中了。
“爲什麼呢?你們……”一個老年一點的,一面伸手抓著梅春,一面向大家責罵著:“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吧,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好東西!……年紀輕輕,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憤憤地,帶著一種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個羅裙不掃地,哪個掃帚不沾灰!’嗳,黃瓜,莫說梅春
還這樣漂亮!……”
“啐!閻王會勾你的簿的!不要臉的,下流的家夥!你總以爲人家都象你這騒貨!……”
大家又都哄笑起來。
梅春可不能再佯裝快活了,她用了一種很大的,自製的力量,勉強地洗完這一桶
服,才站起身來。然後又象逃難似的,拼命地穿過那些男人們的下賤的視線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丈夫陳德隆,——因爲生癞子,人家就叫了他陳燈籠。——對于梅春是太不知道憐愛的。他好象沒有把年輕的妻當做人看待,他認爲那不過是一個替他管理家務,陪伴泄慾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個風雪滿天的、憂愁的日子,用一頂紅轎、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
從娘家娶回來以後,他就沒有對她裝過一回笑臉。他罵她,他折磨她,並且還常常凶惡地,無情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毆打她。他象很有計劃似地打她的
,打她的腹,打她的
,……他打著還不許她叫,不許給人家在外面看出她的傷痕來。
丈夫沒有弟兄姊,只有一個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還能在聽到梅春
被丈夫打得輾轉呻吟的時候,摸到房門口來用拐杖抛擲陳德隆,罵他是個無福消受賢德婦人的惡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歸天了,陳德隆就更加無所顧忌地欺壓他的妻。他趁這時候學會了打牌,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和一切浮蕩的,守空房的婦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來,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對于丈夫是不能說不賢德的,她自始至終沒有向人家說過丈夫半點錯過。她忍受著,她用她自己的眼淚和遍
的傷痕來博得全村老邁人們的贊揚。當她聽到了那雪白胡子的四公公和爛眼睛的李六伯伯敲著旱煙管兒,背地裏贊揚她——“好一個賢德的婦人啊!……”“好一朵鮮花
在牛糞上啊!”“癞子陳燈籠的福氣好啊!……”的時候,她就覺得那渾身的傷
,都象給一種無形的,慈祥的,勉慰的手掌撫摸過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驕傲——尤其是對于那些浮蕩的,不守家規的婦人驕傲。
但是,一到夜間,當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窩中反複難安的時候,她的靈魂便空虛與落寞得象那窗外秋收過後的荒原一般。哀愁著不是,不哀愁著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終宵不能成夢。她對著這無涯的黑暗的長夜深深地悲歎起來……有時候,她也會爲著一種難解的理由的驅使從上爬起來,推開窗口,去仰望那高
,那不可及的雲片和閃爍著星光的夜天;去傾聽那曠野的,浮蕩兒的調情的歌曲,和向人悲訴的蟲聲。……
她忍耐著,一切都忍耐著——當她在夜間又想起白天裏那些老人們可寶貴的,光榮的贊揚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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