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行軍散記上一小節],一步一歪地跟著我們走著,口裏不住地“做做好,老總爺!另找一個吧!”地念著。
這,也該是那個人的運氣不好,我們走了一個整日了,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夠代替他的人。沒有辦法,只好硬留著他和我們住宿一宵。半晚,他幾次想逃都沒有逃,一聲
一聲天地哭到天亮。
“是真的可憐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們好幾個人都說。
“到了大河邊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邊再說吧。”這是班長的解釋。
然而,到底還是那個家夥太倒黴,大河邊上除了三四個老渡船夫以外,連鬼都沒有尋到一個。
“怎麼辦呢?朋友,還是請你再替我們送一程吧!”
“老總爺呀!老總爺呀!老總爺呀!做做好,我的等葯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長們還沒有命令我們把他放掉。于是,那個人就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地,滿船亂撞。我們誰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搖到河的中心了,那個也就知道釋放沒有了希望。也許是他還會一點兒遊泳術吧,靈機一動,趁著大家都不提防的時候,撲─—通─—一聲,就跳到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沖到了一個巨大的遊渦中,他拼命地掙紮著。我們看到形勢危急,一邊趕快把船駛過去,一邊就大聲地叫了起來:
“朋友!喂!上來!上來!我們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爲了他自身的自由,爲了救他的
命,他得拼命地向
中逃!逃……
接著,又趕上一個大大的漩渦,他終于無力掙紮了!一升一落,幾顆酒杯大的泡沫,從底浮上來;人,不見了!
我們急忙用竹篙打撈著,十分鍾,沒有撈到,“不要再撈了,趕快歸隊!”官長們在岸上叫著。
站隊走動之後,我們回過頭來,望望那淡綠的湍急的渦流,像有一塊千百斤重的東西,在我們的心頭沈重地壓著。
有幾個思鄉過切的人,便流淚了。
“發饷了!”這聲音多麼的令人感奮啊!跑了大半個月的路,現在總該可以安定幾天了吧。
于是,我私下便計算起來:
“好久了,寫信來說沒有飯吃,老婆和孩子都沒有褲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經破得不能再補了;腳上沒有厚麻草鞋,跑起路來要給尖石子兒刺爛的。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回牙祭,還有香煙……啊啊?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說:扣去夥食,
兩元,老婆兩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夠啊!
的!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
計算了又計算,決定了又決定,可是,等到四五塊雪白的洋錢到手裏的時候,心裏就又有點搖搖不定起來。
“喂!去,去啊!喂!”歡喜吃酒的朋友,用大指和食指做了一個圈兒,放在嘴巴邊向我引誘著。
“沒有錢啊!……”我向他苦笑了一笑,口裏的涎沫便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喂!”又是一個動人的神秘的暗示。
“沒有錢啦!誰愛我呢?”我仍舊堅定我的意志。
“喂!……”最後是冒失鬼跑了過來,他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肩。“老哥,想什麼呢?四五塊錢幹**?晚上同我們去痛快地幹一下子,好嗎?”
“你這賭鬼!”我輕聲地罵了他一句,沒有等他再做聲,便獨自兒跑進兵舍中去躺下了。像有一種不可捉摸的魔力,在襲擊我的腦筋,使我一忽兒想到這,一忽兒又想到那。
“我到底應該怎樣分配呢?”我兩只眼睛死死地釘住那五塊洋錢。做這樣,不能。做那樣,又不能。在這種極端的矛盾之下,我痛恨得幾乎想把幾塊洋錢扔到毛坑中去。
夜晚,是十一點多鍾的時候,冒失鬼輕輕地把我叫了起來。“老哥,去啊!”
我只稍稍地猶疑了一下,接著,便答應了他們。“去就去吧!的,反正這一點**錢也作不了什麼用場。”
我們,場面很大,位置在毛坑的後面,離兵舍不過三四十步路。戒備也非常周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只要官長們動一動,把風的就用暗號告訴我們,逃起來,非常便利。
“喂!天門兩道!”
“地冠!和牌豹!”
“喂!天門什麼?”冒失鬼叫了起來。
“天字九,忘八戴頂子!”
“的!通賠!”
洋錢,銅板,飛著,飛著,……我們任情地笑,任情地講。熱鬧到十分的時候,連那三四個輪流把風的也都按捺不住了。
“你們爲什麼也跑了來呢?”莊家問。
“不要緊,睡死了!”
于是,撤消了哨線,又大幹特幹起來。
“天冠!……”
“祖宗對子!……”
正幹得出神時候,猛不提防後面伸下來一只大手把地上的東西通統按住了。我們連忙一看─—大家都嚇得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
“是誰幹起來的?”連長的面孔青得可怕。
“報告連長!是大家一同幹的!”
“好!”他又把大家環顧了一下,數著:“一,二,三……好,一共八個人,這地上有三十二塊牌,你們一人給我吃四塊,趕快吃下去。”
“報告連長!我們吃不得!”是冒失鬼的聲音。
“吃不得?槍斃你們!非吃不可!─—”
“報告連長!實在吃不得!”
“吃不得?強辯!給我通統綁起來,送到禁閉室去!……”
我們,有的笑著,有的對那幾個把風的埋怨著,一直讓另外的弟兄們把我們綁送到黑暗的禁閉室裏。
“也罷,落得在這兒休息兩天,養養神,免得下!”冒失鬼說著,我們大夥兒都啞然失笑了。
《行軍散記》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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