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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婦

第4小節
許地山作品

  [續商人婦上一小節]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的姊姊呢?想到這裏,仍把孩子抱回候車chu,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裏住,很可以夠一輩子的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諸星陸續收了它們的光,惟有啓明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有一種聲音從它的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爲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爲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裏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裏的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面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的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裏。我到園裏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的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qin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閑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爲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如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的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爲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爲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只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爲你去幹。”她說:“我哪裏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模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在感激。因爲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面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feng。滿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的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的椰樹還是舞著它們的葉子;海面的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yin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的本ti說。光yin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裏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的心腸不要像自然界的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向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的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的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裏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的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爲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的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chu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情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能去的,因爲我帶著這個棕se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于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的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爲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只歎一聲說:“呀!你的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的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苦,因爲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所以你不必爲我歎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只求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裏通知我母qin一聲。我母qin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住在鴻漸,我的唐山qin人只剩著她咧。她的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中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榄樹下的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那裏還有一位良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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