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蜘蛛,
命運就是我的網。”
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的網甚時節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
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罷。”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
要結在玳瑁梁棟
珠玑簾攏;
或結在斷井頹垣
荒煙蔓草中呢?
生的巨靈按手在我頭上說:
“自己選擇去罷,
你所在的地方無不興隆、亨通。”
雖然,我再結的網還是像從前那麼脆弱,
敵不過外力沖撞;
我網的形式還要像從前那麼整齊——
平行的絲連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狀嗎?
他把“生的萬花筒”交給我,說:
“望裏看罷,
你愛怎樣,就結成怎樣。”
呀,萬花筒裏等等的形狀和顔
仍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別!
求你再把第二個給我,
我好謹慎地選擇。
“咄咄!貪得而無智的小蟲!
自而今回溯到濛鴻,
從沒有人說過裏面有個形式與前相同。
去罷,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
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
那晚上的月格外明朗,只是不時來些微風把滿園的花影移動得不歇地作響。素光從椰葉下來,正射在尚潔和她的客人史夫人身上。她們二人的容貌,在這時候自然不能認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對談的聲音卻像幽谷的回響,沒有一點模糊。
周圍的東西都沈默著,像要讓她們密談一般,樹上的鳥兒把喙在翅膀底下;草裏的蟲兒也不敢做聲;就是尚潔身邊那只玉狸,也當主人所發的聲音爲催眠歌,只管齁齁地沈睡著。她用纖手撫著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麼方法。”
她的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裏很是著急,說:“你對于自己的前程太不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著危險,外人的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態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尚潔索把王狸抱在懷裏,低著頭,只管摩弄。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嚇嚇,奪魁嫂子,你的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准知道,哪哪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麼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裏睡得平安麼?縱使我准知道今晚上會遇著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雲霧裏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經裏說:‘不要爲明日自誇,因爲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這句話,你忘了麼?……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裏走動,莫如止住你的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暧昧,不能使你賞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麼?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願意破壞自己的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你既是要我把態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的……”
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急的聲音說:“什麼?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的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的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著。當時,我並不是愛他,不過要仗著他的幫助,救我出殘暴的婆家。走到這個地方,依著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爲夫……”
“原來你們的家有這樣特別的曆史。……那麼,你對于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系,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曾在別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曾辨別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只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組織是毫無關系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的情,因爲他從沒有把自己的行爲檢點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著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裏的事,我認爲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爲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的關系,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的家庭已經成爲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于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系,說我是婬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爲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呢?人對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只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蟻便了。你放心罷,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罷。”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裏。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裏的東西染得和鉛製的一般。她伸手向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時滿屋裏都著上顔
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颔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
,襯著蓬亂的頭發……凡形
上各樣的美都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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