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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

第4小節
許地山作品

  [續枯楊生花上一小節]商人,趕巧又能在這裏成家立業。但我終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來欺負我。”

  “好了,你既然來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給你預備住chu,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並不多談什麼話,只讓雲姑歇下,同著朱老先生出外廳去了。

  當下思敬要把雲姑接到別莊裏,朱老先生因爲他們是同族的嫂叔,當然不敢強留。雲姑雖很喜歡,可躺病在chuang,一時不能移動,只得暫時留在朱家。

  在chuang上的老病人,忽然給她見著少年時所戀、心中常想而不能說的愛人,已是無上的葯餌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绉了。旁邊人總不知她心裏有多少愉快,只能從她面部的變動測驗一點。

  她躺著翻開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頁。

  記得她丈夫死時,她不過是二十歲,雖有了孩子,也是難以守得住,何況她心裏又另有所戀。日日和所戀的人相見,實在教她忍不得去過那孤寡的生活。

  鄰村的天後宮,每年都要演酬神戲。村人借著這機會可以消消閑,所以一演劇時,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來聚在臺下,從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戲目是《殺子報》,支姑也在臺下坐著看。不到夜半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終給心中的煩悶催她回去。

  回到家裏,小嬰兒還是靜靜地睡著;屋裏很熱,她就依習慣端一張小凳子到偏門外去乘涼。這時巷中一個人也沒有。近chu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著她。遠地的鑼鼓聲、人聲,又時時送來攪擾她的心懷。她在那裏,對著小池暗哭。

  巷口,腳步的回聲令她轉過頭來視望。一個人吸著旱煙筒從那邊走來。她認得是日輝,心裏頓然安慰。日輝那時是個斯文的學生,所住的是在村尾,這巷是他往來必經之路。他走近前,看見雲姑獨自一人在那裏,從月下映出她雙頰上幾行淚光。寡婦的哭本來就很難勸。他把旱煙吸得嗅嗅有聲,站住說:“還不睡去,又傷心什麼?”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輝的手揸住。沒經驗的日輝這時手忙腳亂,不曉得要怎樣才好。許久,他才說:“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麼?”

  “今晚上,我可不讓你回去了。”

  日輝心裏非常害怕,血脈動得比常時快,煙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鄭重地對雲姑說:“諒是今晚上的戲使你苦惱起來。我不是不依你,不過這村裏只有我一個是‘讀書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總要加上七分譴谪。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這步田地,族人對你又懷著很大的希望,我心裏即如火焚燒著,也不能用你這點清涼shui來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們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不用心急,我總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壞你的貞節,也不怕人家罵我亂倫,因爲我仍從少時就在一chu長大的,我們的心腸比那些還要緊。我怕的是你那兒子還小,若是什麼風波,豈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幾年,我有多少長進的時候,再……”

  屋裏的小孩子醒了,雲姑不得不松了手,跑進去招呼他。日輝乘隙走了。婦人出來,看不見日輝,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攔腰抱住她。她一看,卻是本村的壞子弟臭狗。

  “臭狗,爲什麼把人抱住?”

  “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已經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婦人急起來,要嚷。臭狗說:“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輝揪來對質,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訴禀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裏說,一只手在女人頭面身上自由摩挲,好象乩在沙盤上亂動一般。

  婦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後的手段,用極甜軟的話向著他:“你要,總得人家願意;人家若不願意,就許你抱到明天,那有什麼用chu?你放我下來,等我進去把孩子挪過一邊……”

  xing急的臭狗還不等她說完,就把她放下來。一副谄媚如小鬼的臉向著婦人說:“這回可願意了。”婦人送他一次媚視,轉身把門急掩起來。臭狗見她要逃tuo,趕緊cha一只腳進門限裏。這偏門是獨扇的,婦人手快,已把他的腳夾住,又用全身的力量頂著。外頭,臭狗求饒的聲,叫不絕口。

  “臭狗,臭狗,誰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沒翅膀!何況你這臭狗,還要跟著鳳凰飛,有本領,你就進來罷。不要臉!你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還臭。”

  外頭直告饒,裏邊直詈罵,直堵。婦人力盡的時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訓是她應受的。此後她總不敢于夜中在門外乘涼了。臭狗吃不著“天鵝”,只是要找機會複仇。

  過幾年,成仁已四五歲了。他長得實在象日輝,村中多事的人——無疑臭狗也在內——硬說他的來曆不明。日輝本是很顧ti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聲硬把事情擱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塗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婦人怕雷,早把窗門關得很嚴,同那孩子伏在chuang上。子刻已過,當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響。婦人害怕不敢問。後來外頭叫了一聲“騰嫂”,她認得這又斯文又驚惶的聲音,才把窗門開了。

  “原來是你呀!我以爲是誰。且等一會,我把燈點好,給你開門。”

  “不,夜深了,我不進去。你也不要點燈了,我就站在這裏給你說幾句話罷。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時電光一閃,婦人看見日輝臉上、身上滿都shi了。她還沒工夫辨別那是雨、是淚,日輝又接著往下說:“因爲你,我不能再在這村裏住,反正我的前程是無望的了。”

  婦人默默地望著他,他從袖裏掏出一卷地契出來,由小窗送進去。說:“嫂子,這是我現在所能給你的。我將契寫成賣給成仁的字樣,也給縣裏的房吏說好了。你可以收下,將來給成仁做書金。”

  他將契交給婦人,便要把手縮回。婦人不顧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契落在地上,婦人好象不理會,雙手捧著日輝的手往複地摩挲,也不言語。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麼?該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來,又不好了。”

  婦人仍是不放,停了許久,才說:“方才我想問你什麼來,可又忘了。……不錯,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到哪裏去咧。”

  “我實在不能告訴你,因爲我要先到廈門去打聽一下再定規。我從前想去的是長崎,或是上海,現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chu還沒一定。”

  婦人很傷悲地說:“我現在把你的手一撒,就象把風筝的線放了一般,不知此後要到什麼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著。他又象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默默地望著。雨shui欺負著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裏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在黑暗裏,婦人只聽得一聲:“成仁大了,務必叫他到書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將來給你請封诰。”

  他沒容婦人回答什麼,擔著破傘走了。

  這一別四十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女人的心現在如失寶重還,什麼音信、消息、兒子、媳婦,都不能動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于雲姑能起chuang時,就爲她預備車輛,接她到別莊去。在那蟲聲高低,鹿迹零亂的竹林裏,這對老人起首過他們曾希望過的生活。雲姑呵責思敬說他總沒音信,思敬說:“我並非不願,給你知道我離鄉後的光景,不過那時,縱然給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兩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別後已是閑話滿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輕易放我再出來。那時,若要進前,便是吃官司;要退後,那就不可設想了。”

  “自娶妻後,就把你忘了。我並不是真忘了你,爲常記念你只能增我的憂悶,不如權當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見你。”

  說話時,遙見他兒子砺生的摩托車停在林外。他說:“你從前遇見的‘成仁’來了。”

  砺生進來,思敬命他叫雲姑爲母qin。又對雲姑說:“他不象你的成仁麼?”

  “是呀,象得很!怪不得我看錯了。不過細看起來,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長他十歲有余咧。他現在不過三十四歲。”

  現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兩只眼睛望空不歇地轉。思敬勸說,“反正我的兒子就是你的。成仁終歸是要找著的,這事交給砺生辦去,我們且寬懷過我們的老日子罷。”

  和他們同在的朱老先生聽了這話,在一邊狂笑,說:“‘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還不會老!’現在是誰老了!”

  思敬也笑說,“我還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過日子也是應該的。難道還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個老人在那裏賣老,砺生不好意思,借故說要給他們辦筵席,乘著車進城去了。

  壁上自鳴鍾叮噹響了幾下,雲姑象感得是滄海瞎先生敲著報君知來告訴她說:“現在你可什麼都找著了!這行人卦得賞雙倍,我的小钲還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當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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