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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

第3小節
許地山作品

  [續解放者上一小節]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個說:“原先議決的,是在這兩區先後舉行,世雄和那區的主任意見不對。他恐怕那邊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礙,于是多方阻止他們。那邊也有許多人要當領袖,也怕他們的功勞被世雄埋沒了,于是相持了兩三個星期。前幾天,警察忽然把縣裏的機關包圍起來,搜出許多文件,逮了許多人,事前世雄已經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機要的文件收藏起來,由著幾位同志在那裏幹。他們正在毀滅文件的時候,人就來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偵查出來了。當警察拍門的時候,世雄還沒逃走。你知道他房後本有一條可以容得一個人爬進去的yin溝,一直通到護城河去。他不教邦秀進去,因爲她不能爬,身ti又寬大。若是她也爬進去,溝口沒有人掩蓋,更容易被人發覺。假使不用掩蓋,那溝不但兩個人不能並爬,並且只能進前,不能退後。假如邦秀在前,那麼寬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過不去,豈不要把兩個人都活埋在裏頭?若她在後,萬一爬得慢些,終要被人發現。所以世雄說,不如教邦秀裝做不相幹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開門。但是很不幸,她一開門,警察便擁進去,把她綁起來,問她世雄在什麼地方?她沒說出來。警察搜了一回,沒看出什麼痕迹,便把她帶走。”

  “我很替世雄慚愧,堂堂的男子,大難臨頭還要一個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裏去嗎?”這是契默的聲音。

  那人回答說:“不知道,大概不會走遠了,也許過幾天會逃到這裏來。城裏這空氣已經不那麼緊張,所以他不致于再遇見什麼危險,不過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門去受秘密的審問,聽說十個手指頭都已夾壞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來,那時,連你也免不了,你得預備著。”

  “我不怕,我信得過她決不會說出任何人,肉刑是她從小嘗慣的家常便飯。”

  他們談到這裏,忽然記起廂房裏歇著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紹慈窗下,叫“紹先生,紹先生”。紹慈想不回答,又怕他們懷疑,便低聲應了一下。契默說:“他們在西院談話把您吵醒了吧?”

  他回答說:“不,當巡警的本來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說:“早著呢,您請睡吧,等到時候,再請您起來。”

  他聽見那幾個人的腳音向屋裏去,不消說也是幸免的同志們,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帶著一丫松影貼在紙窗上頭。紹慈在枕上,瞪著眼,耳鼓裏的音響,與荒草中的蟲聲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來央求紹慈到縣裏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來。他掏出一疊鈔票遞給紹慈,說:“請您把這二百元帶著,到衙門裏短不了使錢。這都是陳教習曆來的布施,現在我仍拿出來用回在她身上。”

  紹慈知道那錢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鄭重地說:“我一輩子沒使人家的黑錢,也不願意給人家黑錢使。爲陳教習的事,萬一要錢,我也可以想法子,請您收回去吧。您不要疑惑我不幫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丟了我的xing命,我也要把她救出來。”

  他整理了行裝,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給他預備的一個筐子裏,便出了廟門。走不到十裏路,經過一個長潭,岸邊的蘆花已經半白了。他沿著岸邊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樹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中擦汗。在張望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岸邊的草叢裏有一個人躺著。他進前一看,原來就是邦秀。他叫了一聲:“陳教習”。她沒答應。搖搖她,她才懶慵慵地睜開眼睛。她沒看出是誰,開口便說:“我餓得很,走不動了。”話還沒有說完,眼睛早又閉起來了。紹慈見她的頭發散披在地上,臉上一點血se也沒有。穿一件薄呢長袍,也是破爛不堪的,皮鞋上滿沾著泥土,手上的傷痕還沒結疤。那可憐的模樣,實在難以形容。

  紹慈到樹下把shui壺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壺ru粉,端來灌在她口裏。過了兩三刻鍾,她的精神漸次恢複回來。在注目看著紹慈以後,她反驚慌起來。她不知道紹慈已經不是縣裏的警察,以爲他是來捉拿她。心頭一急,站起來,蹑秧ji一樣,飛快地鑽進葦叢裏。紹慈見她這樣慌張,也急得在後面嚷著,“別怕,別怕。”她哪裏肯出來,越鑽越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了。紹慈發愣一會,才追進去,口裏嚷著“救人,救人!”這話在邦秀耳裏,便是“揪人,揪人!”她當然越發要藏得密些。

  一會兒葦叢裏的喊聲也停住了。邦秀從那邊躲躲藏藏地蹑出來。當頭來了一個人,問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嗎?”她見是一個過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說:“我沒聽見,我在這裏頭解手來的。請問這裏離前頭鎮上還有多遠?”那人說:“不遠了,還有七裏多地。”她問了方向,道一聲“勞駕”,便急急邁步。那人還在那周圍找尋,沿著岸邊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門前,正趕上沒人在那裏,她怕廟裏有別人,便裝做叫化婆,嚷著“化一個啵”,契默認得她的聲音,趕緊出來,說:“快進來,沒有人在裏頭。”她隨著契默到西院一間小屋子裏。契默說:“你得改裝,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剃刀來把她的頭發刮得光光的,爲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個出家人模樣。

  契默問她出獄的因由,她說是與一群獄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時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隨著一幫趕集的人們急急出了城,向著大悲院這條路上一氣走了二十多裏。好幾天挨餓受刑的人,自然當不起跋涉,到了一個潭邊,再也不能動彈了。她怕人認出來,就到葦子裏躲著歇歇,沒想到一躺下,就昏睡過去。又說,在道上遇見縣裏的警察來追,她認得其中一個是紹慈,于是拼命鑽進葦子裏,經過很久才逃tuo出來。契默于是把早晨托紹慈到縣營救她的話告訴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給她預備飯。

  好幾點鍾在平靜的空氣中過去了,廟門口忽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記號,問當家和尚說:“這筐子是你們這裏的嗎?”契默認得那是早晨給紹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說:“是這裏的,早晨是紹老總借去使的,你在哪裏把它撿起來的呢?”那人說:“他淹死啦!這是在柳樹底下撿的。我們也不知是誰,有人認得字,說是這裏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驗,你總得去回話。”契默說:“我自然得去看看。”他進去給邦秀說了,教她好好藏著,便同那人走了。

  過了四五點鍾的工夫,已是黃昏時候,契默才回來。西院裏昨晚談話的人們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個人在那裏。契默一進來,對著她搖搖頭說:“可惜,可惜!”邦秀問:“怎麼樣了?”他說:“你道紹慈那巡警是什麼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爺!”邦秀“呀”了一聲,站立起來。

  契默從口袋掏出一本shi氣還沒去掉的小冊子,對她說:“我先把情形說完,再念這裏頭的話給你聽。他大概是怕你投shui,所以向shui邊走。他不提防在葦叢裏臍著一個深shui坑,全身掉在裏頭翻不過身來,就淹死了。我到那裏,人們已經把他的屍身撈起來,可還放在原地。葦子裏沒有道,也沒有站的地方,所以沒有圍著看熱鬧的人,只有七八個人遠遠站著。我到屍ti跟前,見這本日記露出來,取下來看了一兩頁。知道記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著沒有人看見,便放在口袋裏,等了許久,官還沒來。一會來了一個人說,驗官今天不來了,于是大家才散開。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著看。”

  他翻出一頁,指給邦秀說:“你看,這段說他在革命時候怎樣逃命,和怎樣改的姓。”邦秀細細地看了一遍以後,他又翻過一頁來,說:“這段說他上北方來找你沒找著。在流落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去當警察。”

  她拿著那本日記細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停了許久,才抽抽噎噎地對契默說:“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縣城裏,我幾乎天天見著他,只恨二年來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他從前給我的東西,這次也被沒收了。”

  契默也很傷感,同情的淚不覺滴下來,他勉強地說:“看開一點吧!這本就是他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了。不,他還有一只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只可憐的小動物,也許還在長潭邊的樹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剝皮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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