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上一小節]幫忙抱大的,所以她對于弟弟們很具足母的威儀。
那年夏天,老父去世了。大姑當然是“阃內之長”要督責一切應辦事宜的。早晚供靈的事
,照規矩是媳婦們輪著辦的。那天早晨該輪到四弟婦上供了。四弟婦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婦,同是二十多歲,情愛之濃是不消說的。
大姑在廳上嚷:“素官,今早該你上供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出來?”
居喪不用粉飾面,把頭發理好,也毋需盤得整齊,所以晨妝很省事。她坐在妝臺前,嚼槟榔,還吸一管旱煙。這是臺灣女人們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歡學士人把牙齒染黑了,她們以爲牙齒白得象狗的一樣不好看,將槟榔和著荖葉、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齒變爲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歡白牙的,她們也嚼槟榔,不過把灰減去就可以。她起,漱口後第一件事是嚼槟榔,爲的是使牙齒白而堅固。外面大姑的叫喚,她都聽不見,只是嚼著,還吸著煙在那裏出神。
四弟也在房裏,聽見姊姊叫著妻子,便對她說:“快出去罷。姊姊要生氣了。”
“等我嚼完這口槟榔,吸完這口煙才出去。時候還早咧。”
“怎麼你不聽姊姊的話?”
“爲什麼要聽你姊姊的話?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
“姊姊就象母一樣。丈夫爲什麼要聽妻子的話?”
“‘人未娶妻是母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象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裏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著嘻笑的樣子,拿著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殡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裏略略梳洗一下,借這時間談談。他對于享盡天年的老父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于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裏面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
的天地好象不許夫婦們在喪期裏有談笑的權利似的。他們在鬧玩時,門簾被風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見了。姊姊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
看見四弟婦拿著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裏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氣嚷著。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著門框向姊姊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麼?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裏,向妻子伸伸頭,妻子也伸著
頭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責越厲害了。越呵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罵,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著,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裏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裏會想事情的關系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聽到的是怎麼一回事,對著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
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裏面的人個個面對面呈出驚惶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言,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面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姊姊更氣得凶,跑到屋裏,指著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幹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裏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裏要守製的麼?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情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爲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象這樣的媳婦還要得麼?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說:“沒志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麼?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著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爲這“不守製”、“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兔的余地。他跑進房裏,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著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著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只挨著她坐下,用手撫著她的脖項。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裏,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顔在人世,就這樣算了麼?自私的我,卻因爲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複何言!”當時他心裏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言。他爲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爲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家看見平地裏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發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只跪在父
面前大哭。老
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折磨的,若動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製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著靈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姊姊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爲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曆代的聖賢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殡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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