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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詩

第4小節
梁宗岱作品

  [續論詩上一小節]便可以創出-種音樂一般流動空靈的畫--無論如何,我們終覺得這是中guo舊詩ti底唯一缺點,亦是新詩所當采取于西洋詩律的一條。

  我現在要略說用韻了。我上面不是說"列成韻"麼?這是因爲我覺得斯詩許多韻都是排出來給眼看而不是押給耳聽的。這實在和韻底原始功能相距太遠了。固然,我也很能了解波特萊爾底"呼應"(correspondances)所引出來的官能交錯說,而近代詩尤注重詩形底建築美,如波特萊爾底《黃昏底和諧》底韻是十六行盤旋而下如valse舞的,馬拉美詠扇用五節極輕盈的八音四行詩,代表五條鵝毛,梵樂希底《圓柱頌》都用十八節六音底四行詩砌成高聳的圓柱形。但所謂"呼應"是要-首或一行詩同時並訴諸我們底五官,所謂建築美亦即所以幫助這功效底發生,而斷不是以日代耳或以耳代目。試看《訣絕》底第一節

  天地竟然老朽得這麼不堪!

  我怕世界就要吐出他最後

  一口氣息。無怪老天要破舊,

  唉,白雲收盡了向來的燦爛。

  "堪"和"燦爛"相隔三十余字,根本已失去了應和底功能,怎麼還能夠在我們底心泉裏激起層出不窮的漣漪?而且,平仄也太不協調了,四十四言當中只有十言是平聲(白話底-個大缺點就是仄聲字過多)。又不是要收情調上特殊的功效。譬如法文詩本來最忌t或sz等啞音連用,可是梵樂希《海慕》裏的

  l”insecte net grafte la sechresse

  卻有無窮的美妙,這是因爲在作者底心靈與海天一般蔚藍,一般晴明,一般只有思chao微湧,波光微湧,因而構成了宇宙與心靈間一座金光萬頃的靜底寺院中,忽然來了一陣幹脆的蟬聲--這蟬聲就用幾個t湊合幾個e響音時形容出來。讀者雖看不見"蟬"字,只要他稍能領略法文底音樂,便百不一誤地聽出這是蟬聲來。這與實際止我們往往只聞蟬鳴而不見蟬身又多麼吻合!又如《史密杭眉之歌》裏的

  ciseaux

  les sons aigus des cies et cris des

  那就只要稍懂法文音的也會由這許多s及z(s底變音)和i聽出剪鋸聲來了。這種表現本來自古已有,因爲每字底音與義原有密切的關系(如我guo底淅瀝澎湃一類諧音字)。不過到了馬拉美與梵樂希才登feng造極罷了。所以啞濁或不諧的句子偶用來表現特殊的情境,不獨不妨礙並且可以增加詩中的音樂。大ti呢,那就非求協調不可了。我從前曾感到《湘累》中的

  太陽照著洞庭波

  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和諧;後來一想,原來它是暗合舊詩底"仄平仄仄仄平平"的。可知古人那麼講求平仄,並不是無理的專製。我們做新詩的,團不必(其實,又爲什麼不必呢?)那麼循規蹈矩,但是如其要創造詩律,這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元素。

  其余如雙聲疊韻,都是組成詩樂(無論中外)的要素。知的人很多,用的人甚少,用得恰到好chu的更少之又少了。此外還有半諧音(assonance),或每行,或兩行間互相呼應,新詩人也間有運用的。如果用得適當,也足以增加詩底铿锵,尤其是十言以上的詩句。而李義山底

  芙蓉池外有輕雷

  "外"字簡直是"雷"字底先聲,我仿佛聽見雷聲隱隱自遠而近。這是多麼神妙!固然,詩人執筆底時候,不一定意識地去尋求這種功效,不過-則基于我上面說過的文字本身音義間密切的關系,一則基于作者接受外界音容的銳感,無意中的湊合,所謂"妙手拈來"”遂成絕世的妙文。

  還有,我不甚明了--這是關于節奏問題--聞一多先生底重音說。我只知道中guo詩一句中有若幹停頓(現在找不出更好的字)如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guo--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亦只知道中guo底字有平仄清濁之別,卻分辨不出,除了白話底少數虛字,那個輕那個重來。因爲中guo文是單音字,差不多每個字都有它底獨立的,同樣重要的音底價值。即如聞先生那句

  老頭兒和擔子摔了一交,

  如果要勉強分出輕重來,那麼"老,擔,摔交"都是重音。我恐伯我底guo語靠不住,問諸馮至君(現在這裏研究德guo詩,是一個極誠懇極真摯的忠于藝術的同志,他現在正從事譯裏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他也和我同意。關于這層,我們又得借鑒于西洋療,既然新詩底産生,大部分由于西洋詩底接觸。我們知道,英,德底詩都是以重音作節奏底基本的,可是因爲每個字(無論長短)底重音都放在末尾的緣故,法文詩底節奏就不得不以"數"(nombre)而不以重音作主了。(希臘和拉丁詩底節奏都以"量"或長短作主,法文和意大利皆是拉丁底後身,卻不以"量"而以"數"更足爲證。)所以法文詩在某-意義上,比較英德詩易做也難做,譬如"阿力山特連"(aiexandrin)ti,把每行填足十二音易,佼這十二音都豐滿或極盡抑揚頓挫之致卻難之又難。(法guo人評詩每每說ce vers a du nombre其意並不說這句詩足十二音,卻是贊它節奏豐滿。)爲了這緣故,又因爲法文底散文已甚富于節奏,法文詩就特別注重韻和半諧音,素詩(b1ank verse舊譯無韻待)在法文詩中雖存一ti,而作品絕無僅有。據我底印象,中guo文底音樂xing,在這一層,似乎較近法文些。中guo底散文也是極富于節奏的,我很懷疑素詩和素詩所根據産生的"重音節奏"在中guo底命運。但我不敢肯定。聞先生也許有獨到之見,很希望能不吝賜教。

  你還記得我在巴黎對你說的麼?我不相信一個偉大的文藝時代這麼容易産生。試看唐代承六朝之衰,經過初唐四傑底虛明,一直至陳子昂才透露出一個璀璨的黃金時代底曙光。何況我們現代,正當東西文化(這名詞有語病,爲行文方便,姑且采用)之沖,要把兩者盡量吸取,貫通,融化而開辟-個新局面--並非中學爲ti西學爲用,更非明目張膽去模仿西洋--豈是一朝-夕,十年八年底事!所以我們目前的工作,一方面自然要望著遠遠的天邊,-方面只好從最近最卑一步步地走。我底意思是:現在應該由各人白己盡力實驗他底工具,或者,更准確一點,由各人用自已底方法去實驗,洗煉這共同的工具。正如幼莺未能把黑夜的雲石振蕩得如同亞坡羅底豎琴的時候,只在那上面啄一兩啄,一鑿兩鑿地試它底嘴,試它底喉。又如音樂隊未出臺之前,各各試箫,試笛,試弦;只要各盡已能,奏四弦琴的不自矜,打鼓的不自棄,豈止,連聽衆底虔城的靜穆也是不可少的,終有-天奏出絕妙的音樂來。

  志摩,我對于自己老早就沒有了幻影了。我自信頗能度德量力,顯然以天人的哥德也說自知是不可能的事(這自然只是知底深淺問題)。我只虔誠地期待著,忍耐著熱望著這指導者底莅臨--也許他已經在我們底中間,因爲發現天才就是萬難的事,不然,何以曆史上一例一例地演出英guo底濟慈,德guo底赫爾德林(holderlin),法guo底忒爾瓦爾(g.de nerval)一類的悲劇;而昭如日星的杖商,當時也有

  爾曹身與名俱裂

  不廢江河萬古流

  …………………

  才力應難跨數公

  凡今誰是出群雄

  一類的憤慨語?--在未瞥見他以前,只好安分守已地工作,准備著爲他鋪花;沒有花,就鋪葉;如果連葉也采集不來,至少也得爲他掃幹淨一段街頭或路角。機會好的,勞力底結果也許不至等于零;不好呢,惟有希望他人,希望來者。努力是我們底本分,收獲是意外。煞風景麼?文藝原是天下底公器,雖然文藝底傑作總得待天才底點化;一個偉大的運動更要經過長期的醞釀,暗湧,才有豁然開朗的一天。我們要肯定我們底忠誠,只要爲藝術女神,爲中guo文化奉獻了,犧牲了最後一滴血。這奉獻便是我們底酬報,這犧牲便是我們底光榮。是不是呢,志摩?

  好,不寫了,原只想申說幾句,不意竟擔擱了我三四天底工夫,恐怕你也看得不耐煩了。這種問題永久是累人累物的,你還記得麼?兩年前在巴黎盧森堡公園旁邊,一碰頭便不住口地啰唆了三天三夜,連你遊覽的時間都沒有了。這封信就當作我們在巴黎的一夕談罷。

  請代問適之孟真二位好。

  弟宗岱一九三一、三、二一于德guo海黛山之尼迦河畔

  (載一九三一年四月《詩刊》第二期,上海新月書店發行) 

  轉自《燕園書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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