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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詩

第3小節
梁宗岱作品

  [續談詩上一小節]文學中才出現。後來我讀蘇東坡詩集,發見其中有一首詠淵明飲酒(非《擬陶》)的已經先說了。至于兩重人格到近代才有說,我們只要想到莊子《齊物論》底"今者吾喪我"便不攻自破。 

  至于陶淵明這種寫法,我疑心是得力于屈原的。試細讀《漁父辭》及"清晨聞叩門",便知道兩者除了文ti而外,段落,口吻及神氣都極相仿佛:蛻化底痕迹曆曆可辨。 

  哲學詩最難成功。五六年前我曾經寫過:"藝術底生命是節奏,正如脈搏是宇宙底生命一樣。哲學詩底成功少而抒情詩底造就多者,正因爲大多數哲學詩人不能像抒情詩人之捉住情緒底脈搏一般捉住智慧底節奏--這後者是比較隱潛,因而比較難能的"(見《詩與真》一集《保羅梵樂希先生》)。因爲智慧底節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爲幹燥無味的教訓詩(didactic)了。所以成功的哲學詩人不獨在中guo難得,即在西洋也極少見。 

  陶淵明也許是中guo唯一十全成功的哲學詩人。我們試翻閱他底全集,衆口傳誦的 

  結廬在人境, 

  而無車馬喧…… 

  孟夏草木長, 

  繞屋樹扶疏。 

  衆鳥欣有托, 

  吾亦愛吾廬…… 

  等詩意深醇,元氣渾成之作;或刻畫遒勁,像金剛石斫就的浮雕一般不可磨滅的警句: 

  形迹憑化往。 

  靈府長獨閑。 

  貞剛自有質: 

  玉石乃非堅, 

  不容懷疑地肯定了心靈底自由,確立了精神底不朽--固不必說了。即驟看來極枯燥,極迂腐,教訓氣味極重的如 

  人生歸有道, 

  yi食固其端…… 

  先師有遺訓: 

  憂道不憂貧, 

  等,一到他底詩裏,便立刻變爲有se有聲,不露一些兒痕迹。蘇東坡稱他"大匠運斤",真可謂千古知言。 

  陳子昂底《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怆然而涕下! 

  字面酷像屈原《遠遊》裏的 

  唯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吾不及知兮, 

  來者吾不聞! 

  陳子昂讀過《遠遊》是不成問題的,說他有意抄襲屈原恐怕也一樣不成問題。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或者陳子昂登幽州臺的時候,屈原這幾句詩忽然潛意識地變相湧上他心頭;或者幹脆只是他那霎時song中油然興起的感觸,與《遠遊》毫無關系。因爲永恒的宇宙與柔脆的我對立,這種感覺是極普遍極自然的,尤其是當我們登高遠眺的時候。試看陶淵明在《飲酒》裏也有 

  宇宙一何悠! 

  人生少至百…… 

  之歎,而且字面亦無大出入,便可知了。 

  無論如何,兩者底訴動力,它們在我們心靈裏所引起的觀感,是完全兩樣的:一則嵌于長詩之中,激越回蕩,一唱三歎;一則巍然兀立,有如短兵相接,單刀直人。各造其極,要不能互相掩沒也。 

  我第一次深覺《登幽州臺歌》底偉大,也是在登臨的時候,雖然自幼便把它背熟了。那是在法guo夏爾特勒城(chartre)底著名峨狄式的古寺塔巅。當時的情景,我已經在別chu提及。 

  我現在卻想起另一首我癖愛的小詩:哥德底"一切的feng頂……"。這詩底情調和造詣都可以說和前者無獨有偶,雖然詩人徹悟的感喟被裹在一層更大的寂靜中--因爲我們已經由黃昏轉到深夜了。 

  也許由于它底以"u"音爲基調的雍穆沈著的音樂罷,這首詩從我粗解德文便對于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魔力。可是究竟不過當作一首美妙小歌,如英之雪萊,法之魏爾侖許多小歌一樣愛好罷了。直到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南瑞士底阿爾帕山一個五千余尺的高feng避暑,才深切地感到這首詩底最深微最隽永的震蕩與回響。 

  我那時住在一個意大利式的舊堡。堡頂照例有一個四面洞辟的閣,原是空著的,居停因爲我常常夜裏不辭艱苦地攀上去,便索xing辟作我底臥室。于是每至夜深人靜,我便滅了燭,自己俨然是腳下的群松與衆feng底主人翁似的,在走廊上憑欄獨立:或細認頭上燦爛的星鬥,或谛聽谷底的松風,瀑布,與天上流雲底合奏。每當冥想出神,風聲shui聲與流雲聲皆恍如隔世的時候,這雍穆沈著的歌聲便帶著一縷光明的淒意在我心頭起伏回蕩了。 

  可見閱曆與經驗,對于創造和理解一樣重要。因爲我們平日盡可以憑理智作美的欣賞,而文字以外的微妙,卻往往非當境不能徹底領會,猶之法郎士對于但丁底 

  nel mo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 

  方吾生之中途…… 

  雖然反複諷誦了不止百遍,第一次深受感動,卻是在他自己到了中年的時候。 

  嚴滄lang曾說:"大抵禅道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不獨作詩如此,讀詩亦如此。 

  王靜安論詞,拈出曼殊底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 

  歐陽修底 

  yi帶漸寬都不悔, 

  爲伊消得人憔悴, 

  和辛稼軒底 

  衆裏尋他千百度。 

  回頭蓦見 

  那人正在燈火闌珊chu。 

  來形容"古今來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不獨不覺得牽強,並且非常貼切。 

  這是因爲一切偉大的作品必定有一種超越原作底意旨和境界的彈xing與暗示力;也因爲心靈活動底程序,無論表現于那方面,都是一致的。掘到深chu,就是說,窮源歸根的時候,自然可以找著一種"基本的態度",從那裏無論情感與理智,科學與藝術,事業與思想,一樣可以融會貫通。王摩诘底 

  玩奇不覺遠, 

  因以緣源窮。 

  遙愛雲木秀, 

  初疑路不同。 

  安知請流轉, 

  偶與前山通! 

  便纡回盡致地描畫出這探尋與頓悟的程序來。 

  我在《象征主義》一文中,曾經說過"一切最上乘的詩都可以,並且應該,在我們裏面喚起波特萊爾所謂 

  歌唱心靈與官能底熱狂 

  的兩重感應,即是:形骸俱釋的陶醉,和一念常惺的徹悟。" 

  我底意思是:一切偉大的詩都是直接訴諸我們底整ti,靈與肉,心靈與官能的。它不獨要使我們得到美感的悅樂,並且要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底奧義。而所謂參悟,又不獨間接解釋給我們底理智而已,並且要直接訴諸我們底感覺和想象,使我們全人格都受它感化與陶熔。譬如食果。我們只感到甘芳與鮮美,但同時也得到了營養與滋補。 

  這便是我上面說的把情緒和觀念化煉到與音樂和se彩不可分辨的程度。 

  陶淵明底 

  平疇交遠風, 

  良苗亦懷新, 

  表面只是寫景,蘇東坡卻看出"見道之言",便是這個道理。其實豈獨這兩句?陶淵明集中這種融和沖淡,天然入妙的詩差不多俯拾即是。 

  又豈獨陶淵明?拿這標准來繩一切大詩人底代表作,無論他是荷馬,屈原,李白,杜甫,但丁,莎士比亞,臘辛,哥德或囂俄,亦莫不若合規矩。 

  王摩诘底詩更可以具ti地幫助我們明了這意思。 

  誰都知道他底詩中有畫;同時誰也都感到,只要稍爲用心細讀,這不著一禅字的詩往往引我們深入一種微妙隽永的禅境。這是因爲他底詩正和他底畫(或宋,元諸大家底畫)一樣,呈現在紙上的雖只是山林,邱壑和泉石,而畫師底品格,song襟,匠心和手腕卻籠罩著全景,彌漫于筆墨卷軸間。 

  反之,寒山拾得底詩,滿紙禅語,雖間有警辟之句,而痕迹宛然:自己遠未熔煉得到家,怎麼能夠深切動人?王安石以下底谶語似的製作更不足道了。 

  一九三四年九月至十二月 

  (據一九三六年初版《詩與真二集》商務印書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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