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從省城始發去邊城的旅客列車,已經嚴重超員。連臥鋪車廂的邊座都被那些既沒有臥鋪票,又沒有座號票的旅客占滿了。而且過道上也站滿了人。那些想穿過車廂去衛生間的人,都必須側著身子蹭著往外走。衛生間的門口擠滿了等待上廁所的男人和女人,不時有人憤怒地砸衛生間的門,或者用腳踢門,肮髒地咒罵著,逼迫裏面的人抓緊時間出來。
外面滿天飛舞著大雪。列車像一條綠的響尾蛇,在丘陵地帶向東逶迤行駛著。下雪天,無論如何要顯得暖和些。等到大雪一停,漫山遍野的積雪就會像妖精一樣,張開億萬張大口,把人間所有的熱氣都吸光,西北風再一上,能把雪路上的牲畜和人全部凍僵。這種時候,雪原上的那些被凍脆了的野樹,被西北風輕輕一碰,就會咔嚓一聲攔腰折斷。
坐在火車上,從布滿冰的車窗往外看吧,幾乎到都是殘缺不全的枯樹。乘坐這趟列車的旅客,多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們是來自報紙、電臺和電視臺等一些五花八門小報的記者,還有古怪的詩人、作家和藝術家,包括良莠不齊的官員和企業家。列車亢奮地在雪原上奔馳著。車廂裏,那些夥計的臉上都扭結著自私與豪放、粗野與文明、膽小怕事又啥啥都不在乎、樂不可支又憂心忡忡的表情。這些表情被奔馳的火車顛得微微地晃動著,別有一番風景。有的人于半睡眠狀態了,嘴角上懸著一小纖細的涎。他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或者皮大,把錢都藏在身上的羞和罩內(只把少量的零花錢放在外面的兜裏),即使在火車顛簸的昏睡當中,天靈蓋上也會有另一只無形的眼,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乘這輛列車的旅客,大都是應邀參加邊城一年一度元宵燈會的客人。所有應邀參加燈會的客人,無論是差旅費還是其它合理費用,對方都一律負責報銷,同時免費招待吃住。心平氣和地說,吸引這些人到這個邊境小城來的,不只是免費招待這一點。這一點對那些有身份的人來說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關鍵在于這裏是中俄邊境的陸路口岸城市。而且,在元宵燈會上,俄人和當地的中政府將聯合舉辦中俄商品展覽會,屆時將有大量的令人眼熱的俄貨,像裘皮大,俄的高倍數軍用望遠鏡,前蘇聯的郵票,俄式茶爐及仿銀茶具,俄式紡織品,以及女人的大披肩等等,擺上櫃臺,優惠出售。這就是一個有間離效果的誘惑了,便是對有身份的人來說,也會對這種集旅遊和購物的雙重方式,産生濃厚的興趣。另外,凡是應邀的記者,作家,只要回去不管在哪一個級別的報紙上發表一篇有關邊城元宵燈會的千字文章,都將另外給予獎勵。對那些前來助興的歌唱演員、小品演員、雜技演員,只要他們登臺表演,都將給予金錢和物質的獎勵。
此外,還有一個小秘密,就是應邀前來的這些客人當中,將有一小部分人,獲得免費到俄三日遊的資格。
應當說,這是一列爲了愉快的目的而忍受擁擠之苦的旅客列車。算是當代生活的別一種生命狀態吧。
離正月十五的元宵燈會,只有一天的時間了。這些從全各地來的客人,幾乎是馬不停蹄、晝夜兼程地往東北奔,先到黑龍江的首府哈爾濱落腳,然後,摳門子,挖窗戶,找熟人,甚至通過小小的非法手段,購買緊俏的去邊城的火車票,經過一夜艱苦的旅行到這裏來。
先前,這趟列車是到牡丹江終點的,去邊城的旅客必須先在牡丹江住一宿,然後第二天早晨再乘火車去邊城。後來,這種陳舊不堪、落後保守的局面,已不能適應新形勢的發展和要求了,鐵路當局宣布,開通由哈爾濱直達邊城的火車專線。
翌日清晨,列車抵達邊城終點站。
寒冷的車站廣場上,擠滿了前來接客的人和車,上千的旅客一下子擁出出站口,布滿積雪的車站廣場立刻就亂套了。有的人被接走了,還有不少人則被丟在了廣場上東張西望,不知所措。好在小城畢竟是個彈丸之地,于是這些人便成幫結夥向市政府的方向步行了。小城是個准山城,全城到都是坡道。加上一宿的大雪,走路很不方便,使得不少男士或女士狼狽地滑倒在雪道上。
邊境小城,只有爲數極少的幾家旅館——原本這是一座十分幽靜的小城。全城只有幾百個居民,僅有幾幢老式洋樓(以不同的風格,記載著不同年代的曆史,不同的人生景觀)。自開通了甲俄口岸貿易之後,小城才熱鬧起來了。過去僅有幾家旅館顯然是不夠用了(而且,這幾家旅館的大部分房間,都被南方和沿海城市來此經商的人常年包租了)。現在市政府正在著手建新的旅館。只是這些新的旅館還在建設當中,沒竣工呢。爲了較好地招待這些客人,由有關部門組成了專門的接待小組,研究客房的等級分配問題。其中重要的客人,如家級的、省級的,有重大影響的記者、作家、藝術家,就安排住在邊城的際旅行社裏。稍遜一籌的客人,則安排在市內的一般旅館裏休息。那些檔次較低的客人(這是一個大多數),就動員全市的廣大市民,把自己的家倒出來招待這些客人(包括吃飯),市政府將出資給這些騰房子的市民以可觀的經濟補助。
由于事先有過精當的計劃,全部客人在小城都有了自己的歸宿。
我和另外幾個在火車上新結識的朋友,被安排在際旅行社,個中的道理,是我的一個當地的內線朋友起了關鍵作用。他把我描繪成像托爾斯泰一樣的大作家了。好在當地官員對文學所知甚少,被混了過去。我們是這樣才住進了這個全城最高檔的旅館裏的。這裏的夥食非常之好,頓頓都像宴席一樣。整幢賓館,歡聲笑語晝夜不絕(還有個別的男女在一起認真地調起情來)。晚上,大家湊在一起講各種各樣的笑話,有高雅的,也有少部分下流的。這些笑話有來自廣東的,陝西的,北京的,上海的,也有本地和個別的舶來品。高興之余,大家還放肆地嘲笑了一些人,像一些地方官員、作家、藝術家,詩人等等。總之,大家都非常高興。那些來自北京的客人本想擺擺架子,但在這樣的瘋狂的誘惑之中,也都赤膊上陣了,粗俗地跟這些人稱兄道弟起來了。
最讓人愉快的是,大凡住在際旅行社的客人,幾乎全部被批准去俄三日遊。消息被確認下來之後,這些人開始謙卑地向當地人打聽去俄帶一些什麼中貨好出手?並開始積極兌換美元和盧布,以便進入俄境內後好使用。
元宵晚會是在戶外一個臨時搭的臺子上舉行的。當晚,露天會場上擠滿了外地客人和當地的人民群衆。大會主席臺上坐著當地政府五大班子的領導成員。俄的一個將軍也應邀前來參加這個晚會。當市長宣布開會的時候,麥克風壞了一個,這使得領導的聲音非常小,聽起來非常滑稽。好在,禮花很快放了起來,把黑的夜空打扮得如此絢麗多彩。人群中不時地發出陣陣的歡呼聲。
大會結束後,客人們進入了一個華麗的大廳,開始吃各種很不錯的自助餐。自助餐的檔次很高,有海鮮,有熏肉,各種菜肴以及各種各樣的酒和飲料,非常豐盛。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是俄人。這些俄人有的吃相文雅,有的則吃得十分貪婪。不少人在大廳裏攝影留念,或者湊在一起學外紳士的樣子,站成圓圈兒,端起酒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吃過自助餐後,客人們去戶外觀看正月十五的彩燈。所有的燈都集中在一條土街上。看上去燈火通明五彩缤紛(確實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錢)。雖然這些燈的製作平一般,但凸現著濃郁的民間風情,那種歡樂的氣氛十分熱烈。
翌日,通過填表,通過檢,辦妥所有手續之後,第二天就可以出了。那些沒有出上的客人,便用仇恨和鄙夷的眼光,看著我們這些留下來的混蛋王八蛋!小人!然後悻悻然地離開了這座亢奮的邊境小城。客人大部分都走了,邊城也清靜下來了。
客房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一邊喝茶,一邊和那個當地的內線朋友聊天。
我問他,兄弟,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一直有點糊塗哪。
他說,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擴大一下小城的知名度。
我說,這多少有點荒唐吧。
他連連擺手說:不不不,這你不懂,你沒在小城生活過,你無法理解。他又感慨萬端地說,一個小城市如同是一個小人物一樣,她應當有權享有這樣的日子,並爲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日子感到驕傲。兄弟你應當有點同情心對不對!
(選自《清明》1997年第4期)
……《燈會》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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