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媽媽起程上一小節]種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這裏交了後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勞動婦女,納鞋底、種菜,腌幹蘿蔔,無所不會,養家糊口,獨立謀生,丈夫死了一個人拉扯一大群孩子。
于五七連退休,終于還原了她家庭主婦的本
,時值七十年代之初,
接手做飯,一日三餐,還有納鞋底,腌胡蘿蔔,泡白蘿蔔。從此上醫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領導臉
。
近十多年,給我寫的信越來越簡單,基本上都是平臺上的花又開了幾朵,包馄饨裏面要放蔥,我沒有害病,每天看小說等等。我們長大了,
變成了小孩,大家對
都是瞎三話四,報喜不報憂的。弟
回到家中,總是給
帶零食,葡萄幹、話梅、包裝好看的新鮮東西,兩個人一起吃。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幫弟弟擔待。弟弟去爲公司奔命的時候,他們會來幫著換煤氣,也會開車帶老人去散心。他們叫老爺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喜不自勝,早早穿上花邊襯
,繡花的毛
,跟他們出去吃飯。這都是他們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爸爸則不會忘記帶上照相機。
天終于亮了,天氣冷,車子分頭去接
友,我隨車先走。父
一早起來,就點了三炷香,對著
遺像拜了三拜,
在香爐裏。弟弟的朋友大余他們昨天就爲我們捧來了香爐、線香、燭臺等,他們還替我們買來了香皂、毛巾,毛巾包著香皂,紮成一個方塊,這是還敬給前來吊唁、送喪儀的人以及敬給幫忙辦事的人的。他們自己分了工,到了殡儀館,由婷婷散給那些工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開餐館的老板小杜的車上,最後一次去外面吃飯,就是在她的“天街食府”,
住院的五十天裏,小杜讓她的師傅煮過甲魚湯、母
肚片湯、豆花魚,一鍋一鍋地往醫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說著母
最後的情景,從頭一天到這一天,我像祥林嫂一樣,把不堪回首的那些情景在心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心裏曉不曉得她的情況呢?
曉得。就在幾天前,晚上,半夜裏,
總是不睡覺。我把她的眼睛合攏,她又自己睜開。有一天夜裏,
說:我要走了。我說:到哪裏去?
說:我要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我一時谔然,無言以對,起身到洗手間,自己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慾哭無淚。我再坐到
身邊,說:
,哪裏也不去。倒數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來看
。天氣進入武漢最冷的季節,爸爸說:我走不動了啊。明天天氣不好,我可能就來不了啊。但是每天下午爸爸都來了。爸爸搖搖晃晃走到
前,
說:你帶我回去。醫生又來吸痰,吸痰管從鼻子裏
下去,
搖頭,我萬般無奈,只能幫醫生扳著
的頭,無法幫
。爸爸看不下去,掩面離去。吸痰管像一個拖布,在鼻子、咽喉裏出出進進,痰是吸出來了,漸漸地也有淡紅的粘液出來。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損傷。
我對吸痰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裏不希望醫生來吸痰,可是由痰堵帶來的呼吸困難非如此無法緩解。何況沒有其它任何一種辦法來改善的
境,醫生早有言在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財兩空。弟弟說,不惜一切,也要救
。我說,
還在接受治療,我們不能擡
回去。回去就是放棄。單位說,該用什麼葯就用什麼葯吧,我們來結帳,退休職工按百分之九十報銷。爸爸說,
的單位好啊。如果是我們教育系統,根本沒有錢。醫生說,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葯。反正是一錘子買賣了。掰得過來就掰過來了。護士說,我們現在的目標是爭取讓你
過春節。我們看著最好的“泰能”上來了,那麼一小瓶子,再加上防黴菌感染的葯,一天照著上千塊的價錢走。最好的消炎葯令我恐懼,這意味著再次出現菌群紊亂,
將不停地拉肚子。
拉肚子和便秘的時候,是全家最爲齊心協力的時候,先幫
翻身,小史去把斜倚的
搖平,弟
保著
打吊針的手不被壓著,弟弟抱著
的臀,爸爸在周邊指揮,我在
的另一側蹲著,用手套或手紙接大便。小史嘴裏幫著
用勁,我隨時報捷,弟弟顯出他馬屁精的本
,大聲歡呼:
拉出來了,全世界人民都高興!與此同時,我們所有人心裏都是沮喪的,這件事做得如此艱難,
的前景在哪裏?
變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時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叫得護士聽到了問我們是不是拉得一塌糊塗?
說要穿褲子,坐痰盂拉。弟弟把家裏的高腳痰盂帶來寬她的心,讓她放心拉。醫生根本不允許我們給
大翻動,明擺著,
的心功能連
上的活動,如吞一點米糊,咽一口
都越來越難以耐受了。
在殡儀館,打開那圖書館卡片箱一般的櫃門,我在想,會不會出現奇迹?會不會一下子擺
病痛,從冰冷中複活?又或者,
在冷櫃中呆了一夜,她的面容會不會改變?我旁邊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擔架車,我還是忍不住攏過去,守在車旁。兩位殡儀工中的一位是個中年婦女,相貌很幹練,也很慈和,她說,您放心,我們來。她從口袋裏掏出香
,在包裹
身上灑。然後她把昨天護士長打的紗布結解開,
的臉露出來,和昨天一樣安祥,只是兩頰好象塌陷了一點。女工師傅又拿出粉餅、眉筆,三下兩下在
臉上塗了塗,現在,
看上去好象臉上有了一些紅潤。女師傅穿著白大褂,活兒幹得很讓人踏實。按我說的,她把我帶去的棉帽子給
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麗的絲綢圍巾,又用織錦緞的龍鳳被面換下了
頭天蓋的繡花布被面。我看見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舊的被面,大約都是這日換下來的。根據我頭一天在這個房間的黑板上看到的記載,這日裏火化的有無名屍兩具,有小孩年僅八歲,
是這日裏最高壽者,七十九歲,按中
虛歲,是進八十了。
我們隨著師傅到了我們包下的靈堂,這是最大的一間。友們把一只只花籃擺在
遺像下,車子陸續到來,花圈也都擡進來了。我們單位的研究室主任、系主任這天早上都打了電話來,讓我代送花圈,我買了
鮮花的花籃,捧著,在
遺
前留影。爸爸被扶來,弟
們、
一家三代都來了,
的表弟表
們,弟
的爸
,我先生家的長
,爸爸單位的老師都來了,來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樂響起,他們陸續過來,給
鞠躬。在
的腳頭,有人放了一大捧白
的菊花和馬蹄蓮。新發事先問我:
的手裏捏了小桃酥沒有?我說:沒有。要嗎?新發說:要的,老人捏在手裏打狗子的。我趕緊讓婆家大
去買,大
買不到小桃稣,買了一袋面包。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塊,塞進
手裏。後來,在封棺之前,新發在
的頭下塞進了一疊錢紙。他說,他看到我們都沒准備這些,就做了。我只有謝他,爸爸傷心,我沒法和他商量,許多老規矩禮
,我並不知道,一旦知道,我都願意爲
做的。
遺告別儀式之後,弟
遵囑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師、長輩先行離開。我們開始最慘痛的路程。
的擔架被什麼人,可能是殡儀工飛快地推走,我們一大群晚輩在後面追。是在一間開闊的大堂,一堵目光無法穿越的牆下,殡儀工把
從擔架上擡下,擡進一個透明匣子裏,然後他們用透明的膠布之類的東西把兩半匣子封起來。意識到
就此與我們永別了,再也沒有
了,我們嚎啕痛哭,我四周哭聲一片,弟弟跪在我的左側,這是他第一次放聲痛哭
。我希望
聽見我最痛心的忏悔:
你原諒我吧,我沒有把你照顧好!
知道我想上班就提前走了!有一扇門嘩地打開,
被推進去。再也看不見
了,今生今世,再也聽不見
的聲音,看不到
在我們中間了。我們點燃了所有
友的花圈,點燃了一張張錢紙,北風勁吹,火焰呼呼地升騰起來,烈焰灼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七日下午,起程,這天,我聽到的
最後一句話是:到了。我問:到哪裏了?
說:到成都了。彌留時,
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再沒說過別的。成都是
年輕時求學的地方,是
和我們的爸爸私定終身的地方。
的靈魂可能在那一刻先去了那一片天府之
。元月十八日中午,紅綢包裹了雙鳳齊飛的漢白玉匣子,弟弟捧著,我們把
接回家中。
1997年2月19日。
……《媽媽起程》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浏覽艾曉明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