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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起程

第3小節
艾曉明作品

  [續媽媽起程上一小節]種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mama在這裏交了後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勞動婦女,納鞋底、種菜,腌幹蘿蔔,無所不會,養家糊口,獨立謀生,丈夫死了一個人拉扯一大群孩子。mama于五七連退休,終于還原了她家庭主婦的本se,時值七十年代之初,mama接手做飯,一日三餐,還有納鞋底,腌胡蘿蔔,泡白蘿蔔。從此上醫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領導臉se

  近十多年,mama給我寫的信越來越簡單,基本上都是平臺上的花又開了幾朵,包馄饨裏面要放蔥,我沒有害病,每天看小說等等。我們長大了,mama變成了小孩,大家對mama都是瞎三話四,報喜不報憂的。弟mei回到家中,總是給mama帶零食,葡萄幹、話梅、包裝好看的新鮮東西,兩個人一起吃。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幫弟弟擔待。弟弟去爲公司奔命的時候,他們會來幫著換煤氣,也會開車帶老人去散心。他們叫老爺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喜不自勝,早早穿上花邊襯yi,繡花的毛yi,跟他們出去吃飯。這都是他們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爸爸則不會忘記帶上照相機。

  天終于亮了,天氣yin冷,車子分頭去接qin友,我隨車先走。父qin一早起來,就點了三炷香,對著mama遺像拜了三拜,cha在香爐裏。弟弟的朋友大余他們昨天就爲我們捧來了香爐、線香、燭臺等,他們還替我們買來了香皂、毛巾,毛巾包著香皂,紮成一個方塊,這是還敬給前來吊唁、送喪儀的人以及敬給幫忙辦事的人的。他們自己分了工,到了殡儀館,由婷婷散給那些工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開餐館的老板小杜的車上,mama最後一次去外面吃飯,就是在她的“天街食府”,mama住院的五十天裏,小杜讓她的師傅煮過甲魚湯、母ji肚片湯、豆花魚,一鍋一鍋地往醫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說著母qin最後的情景,從頭一天到這一天,我像祥林嫂一樣,把不堪回首的那些情景在心裏過了一遍又一遍。mama心裏曉不曉得她的情況呢?

  mama曉得。就在幾天前,晚上,半夜裏,mama總是不睡覺。我把她的眼睛合攏,她又自己睜開。有一天夜裏,mama說:我要走了。我說:到哪裏去?mama說:我要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我一時谔然,無言以對,起身到洗手間,自己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慾哭無淚。我再坐到mama身邊,說:mama,哪裏也不去。倒數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來看mama。天氣進入武漢最冷的季節,爸爸說:我走不動了啊。明天天氣不好,我可能就來不了啊。但是每天下午爸爸都來了。爸爸搖搖晃晃走到mamachuang前,mama說:你帶我回去。醫生又來吸痰,吸痰管從鼻子裏cha下去,mama搖頭,我萬般無奈,只能幫醫生扳著mama的頭,無法幫mama。爸爸看不下去,掩面離去。吸痰管像一個拖布,在鼻子、咽喉裏出出進進,痰是吸出來了,漸漸地也有淡紅的粘液出來。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損傷。

  我對吸痰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裏不希望醫生來吸痰,可是由痰堵帶來的呼吸困難非如此無法緩解。何況沒有其它任何一種辦法來改善mamachu境,醫生早有言在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財兩空。弟弟說,不惜一切,也要救mama。我說,mama還在接受治療,我們不能擡mama回去。回去就是放棄。單位說,該用什麼葯就用什麼葯吧,我們來結帳,退休職工按百分之九十報銷。爸爸說,mama的單位好啊。如果是我們教育系統,根本沒有錢。醫生說,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葯。反正是一錘子買賣了。掰得過來就掰過來了。護士說,我們現在的目標是爭取讓你ma過春節。我們看著最好的“泰能”上來了,那麼一小瓶子,再加上防黴菌感染的葯,一天照著上千塊的價錢走。最好的消炎葯令我恐懼,這意味著再次出現菌群紊亂,mama將不停地拉肚子。

  mama拉肚子和便秘的時候,是全家最爲齊心協力的時候,先幫mama翻身,小史去把斜倚的chuang搖平,弟mei保著mama打吊針的手不被壓著,弟弟抱著mama的臀,爸爸在周邊指揮,我在chuang的另一側蹲著,用手套或手紙接大便。小史嘴裏幫著mama用勁,我隨時報捷,弟弟顯出他馬屁精的本se,大聲歡呼:mama拉出來了,全世界人民都高興!與此同時,我們所有人心裏都是沮喪的,這件事做得如此艱難,mama的前景在哪裏?

  mama變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時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叫得護士聽到了問我們是不是拉得一塌糊塗?mama說要穿褲子,坐痰盂拉。弟弟把家裏的高腳痰盂帶來寬她的心,讓她放心拉。醫生根本不允許我們給mama大翻動,明擺著,mama的心功能連chuang上的活動,如吞一點米糊,咽一口shui都越來越難以耐受了。

  在殡儀館,打開那圖書館卡片箱一般的櫃門,我在想,會不會出現奇迹?mama會不會一下子擺tuo病痛,從冰冷中複活?又或者,mama在冷櫃中呆了一夜,她的面容會不會改變?我旁邊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擔架車,我還是忍不住攏過去,守在車旁。兩位殡儀工中的一位是個中年婦女,相貌很幹練,也很慈和,她說,您放心,我們來。她從口袋裏掏出香shui,在包裹mama身上灑。然後她把昨天護士長打的紗布結解開,mama的臉露出來,和昨天一樣安祥,只是兩頰好象塌陷了一點。女工師傅又拿出粉餅、眉筆,三下兩下在mama臉上塗了塗,現在,mama看上去好象臉上有了一些紅潤。女師傅穿著白大褂,活兒幹得很讓人踏實。按我說的,她把我帶去的棉帽子給mama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麗的絲綢圍巾,又用織錦緞的龍鳳被面換下了mama頭天蓋的繡花布被面。我看見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舊的被面,大約都是這日換下來的。根據我頭一天在這個房間的黑板上看到的記載,這日裏火化的有無名屍兩具,有小孩年僅八歲,mama是這日裏最高壽者,七十九歲,按中guo虛歲,是進八十了。

  我們隨著師傅到了我們包下的靈堂,這是最大的一間。qin友們把一只只花籃擺在mama遺像下,車子陸續到來,花圈也都擡進來了。我們單位的研究室主任、系主任這天早上都打了電話來,讓我代送花圈,我買了cha鮮花的花籃,捧著,在mamati前留影。爸爸被扶來,弟mei們、jiejie一家三代都來了,mama的表弟表mei們,弟mei的爸ma,我先生家的長jie,爸爸單位的老師都來了,來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樂響起,他們陸續過來,給mama鞠躬。在mama的腳頭,有人放了一大捧白se的菊花和馬蹄蓮。新發事先問我:mama的手裏捏了小桃酥沒有?我說:沒有。要嗎?新發說:要的,老人捏在手裏打狗子的。我趕緊讓婆家大jie去買,大jie買不到小桃稣,買了一袋面包。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塊,塞進mama手裏。後來,在封棺之前,新發在mama的頭下塞進了一疊錢紙。他說,他看到我們都沒准備這些,就做了。我只有謝他,爸爸傷心,我沒法和他商量,許多老規矩禮xing,我並不知道,一旦知道,我都願意爲mama做的。

  遺ti告別儀式之後,弟mei遵囑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師、長輩先行離開。我們開始最慘痛的路程。mama的擔架被什麼人,可能是殡儀工飛快地推走,我們一大群晚輩在後面追。是在一間開闊的大堂,一堵目光無法穿越的牆下,殡儀工把mama從擔架上擡下,擡進一個透明匣子裏,然後他們用透明的膠布之類的東西把兩半匣子封起來。意識到mama就此與我們永別了,再也沒有mama了,我們嚎啕痛哭,我四周哭聲一片,弟弟跪在我的左側,這是他第一次放聲痛哭mama。我希望mama聽見我最痛心的忏悔:mama你原諒我吧,我沒有把你照顧好!mama知道我想上班就提前走了!有一扇門嘩地打開,mama被推進去。再也看不見mama了,今生今世,再也聽不見mama的聲音,看不到mama在我們中間了。我們點燃了所有qin友的花圈,點燃了一張張錢紙,北風勁吹,火焰呼呼地升騰起來,烈焰灼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七日下午,mama起程,這天,我聽到的mama最後一句話是:到了。我問:到哪裏了?mama說:到成都了。彌留時,mama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再沒說過別的。成都是mama年輕時求學的地方,是mama和我們的爸爸私定終身的地方。mama的靈魂可能在那一刻先去了那一片天府之guo。元月十八日中午,紅綢包裹了雙鳳齊飛的漢白玉匣子,弟弟捧著,我們把mama接回家中。

  1997年2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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