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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鍾

白桦作品

  阿彌陀佛!所有比丘傳世的著作大都是經典,因爲他們敘述的是自己一生功德圓滿的修行。我這個比丘卻相反,在紙上寫下的是自己的忏悔。這大概是很少見的吧。爲了敘述的方便,我在故事裏會寫到曆史、塵世。但必需說明:我毫無把責任推向客ti的意思。“菩提自xing,本來清淨。”全是自己的過錯。《六祖壇經》裏有一個聞名遐迩的故事:“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比丘“無相”(沒有客ti)。但是,佛祖是允許忏悔的。

  我出家的時候已經12歲了。那年,大災荒。從春天起,我們家平均一個月餓死一個人,四個月過去,爹——ma——mei——jie相繼去世。爹臨死前半個月都不吃一粒米,說:留下ma好照顧三個孩子。majiejiemeimei和我釘了塊薄皮匣子,把爹埋在土屋背後那棵楊樹下。ma臨死前十天就不喝一口粥了,說:留下你jie好照顧弟弟、meimeijiejiemeimei和我找了張蘆席,把ma埋在緊挨著爹的右邊。六歲的meimei臨死前五天就不吃一棵野菜了,說:留下jiejie照應哥哥。我和jiejiemeimei用被單裹著埋在ma的懷裏。十五歲的jiejie臨死前一天還在山上給我挖能吃的觀音土,說:留下你,你是俺家一棵苗。這句話一定是ma教她的。她有一件生前很想穿。總也沒舍得穿、只試過一回的新yi裳,是藍花的,我給她穿上了。我把她埋在緊挨著爹的左邊,刨坑刨了一天一夜。埋了jiejie,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家裏除了一條破棉絮以外,啥都沒有了。我恨不能把棉絮也撕爛吃了。試過,發黴了的棉花絲,沾在喉嚨裏,無論如何都咽不下,試一回吐一回。我知道爹majiemei爲了照應我,一個一個地死去,最後我能夠活著嗎?不!可能比他們更慘。他們死的時候身邊都有qin人,惟獨我死的時候舉目無qin,更沒指望有人來掩埋我。我躺在那條吃不進的棉絮上等死,忽然隱隱聽見了遠方傳來的鍾聲。是的,是鍾聲!那麼美好,又像是一團一團溫暖的光向我飄來。它是從哪兒飄來的呢?莫非是打天上飄來的?我好累啊!懶得動,也懶得想。我知道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只要一停止思想,就再也不會思想了;只要一停止爬行,就再也爬不動了。不!我要動,我要想。我掙紮著從破棉絮上爬下來,一面向屋外爬,一面想著:這聲……這光是從哪兒飄來的呢?我希望不管是聲,還是光,千萬別中斷,千萬別中斷……一下,一下……一團,一團……我閉上眼睛,它是光;我睜開眼睛,它是聲。啊!我終于聽清楚了:是的,是聲,是鍾聲!是寺院的鍾聲。我這才想起三十裏以外、山坳裏有座普渡寺,那是一個很有名的寺院。知道,沒去過。看見過,和同村的孩子們上山砍柴,遠遠地看見……綠樹叢中一角紅牆。我開始爬,很自然地迎著那鍾聲,爬著……其實,鍾聲早就停了,在我的耳朵裏,鍾聲一直都在響著。也幸虧鍾聲一直都在響著,我才能一直爬,想著。我不知道廟裏有幾個和尚?供的是什麼菩薩?因爲我娘在最艱難的時候嘴裏總是喊著:阿彌陀佛!或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啊!對幫助過我們的人總是說:你是個菩薩心腸的好人呀!所以我知道菩薩xing善。在我爬到伸手就要摸到山門外最下一級石階的時候,山門大開著,天王殿裏那尊笑口彌勒佛,我看得清清的。他一定也看見了我,他在開懷大笑,坦song疊肚。左手掐著念珠,右手按著好大一個口袋,那一定是他募化來的吃食。這年月,人人都挨餓,村村都餓死人,他怎麼還能募化到這麼多吃食呢?無怪他笑得那麼開心。我想著:菩薩!這回,我可得救了!……想到這兒,我就覺得快要不行了。我聽人說,餓得要死的人,只覺著頭暈就不妙了……頭一低就活不過來了。我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嗎?想到這兒,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只很大、很肥的腳丫子,腳背好厚,大拇指的指甲蓋差不多有一個蒲團那麼大。哪兒有這麼大的腳指甲蓋呀!我再往上看,才知道我正躺在彌勒佛的腳下。我的身邊坐了一圈像彌勒佛一樣的和尚,比起彌勒來,他們小得可笑,沒有他那麼胖,也沒有一個是在笑的。相反,他們個個都愁容滿面,好像我的死而複生讓他們很爲難似的。是的,那年月,廟裏要是多一張嘴也難辦。和尚也得吃飯,道士才“辟谷”,道士的“辟谷”頂多也只是十幾天不進食。老方丈連問都不要問,對我的身世和眼前的境況一清二楚。概括起來天大一個字,就是:餓。

  “阿彌陀佛!先給他一頓齋飯,吃了送他回家。”

  沒想到,一頓齋飯就讓我和佛門結了不解之緣。那是一碗讓我終生難忘的、很稠的粥,粥裏攪拌著幾片荠菜。我不由得感到納悶,他們哪兒來的荠菜呢?這麼鮮嫩的荠菜!在當時,哪一個農戶家都沒有那樣稠的粥了,連照得見鼻子、眼睛的粥都見不到。當老方丈讓一個小和尚送我出山門的時候,我用最大的力氣喊出了最要緊的三個字來:

  “我!沒!家——!”

  “可這兒是出家人的廟,沒法收留你呀!孩子!”

  “我……”命中注定不該死,福至心靈。我tuo口而出:“我要出家!”

  “阿彌陀佛!出家可不是隨便說的,出家很苦、很苦。”

  我感到非常奇怪,出家有這麼稠的粥,還會苦麼?

  “我不怕粥……”我把苦說成了粥,老方丈把粥聽成了苦。

  “孩子!你不知道出家有多苦!苦啊!孩子!”

  在他說“苦啊”的時候,我想的是很稠的、攪拌著鮮嫩荠菜的粥。所以我義無返顧地出家當了小沙彌,法名無量。十六歲受戒以後,才知道老方丈說的苦包含著些什麼。人們以爲出家人苦在青燈黃卷,苦在晨鍾暮鼓,苦在粗茶淡飯,苦在砍柴種地,苦在打坐參禅……不,不!這些都不算苦。苦就苦在“于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注]就是說:自己的心境不爲塵境、人境所汙染。——這就叫作無念。“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爲無念。”[注]就是說:對于接觸到的一切事物和現相,無愛戀,無追求,無慾念。做到無念是很苦的,做不到無念更苦。做到無念,首先應該做到無相。無相就是“外離一切相”。[注]意思是離開塵境、人境的一切有相之物,以及有物、無物之相。“能離于相,即法ti清淨。”[注]法ti就是本ti。我雖然十二歲就剃度出家,出家時孑然一身,已經沒有家了。沒有qin戚,也沒有朋友。可以說:了無挂礙。可我也已不是清淨法ti了。我ti驗過父母之愛,兄弟jiemei之情,世俗的放任,飲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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