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聽鍾上一小節]她說了半句話: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還……”
說著她咬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感覺到她先用一只手在下面幫助我,然後用雙手抱住我的臀部,向她那邊拼命地拽。後來就聽見她的一聲絕望的尖叫,我的肩頭被她咬出了血。這時,周圍的喊聲立即戛然而止,從可怕的狂吼到可怕的寂靜,讓人不寒而栗。手電的光柱都集中在一個焦點上。蓮慧緊緊地抱住我的腰,在我的肩頭啜泣起來……我這才明白:沒有一個僧人比我的罪孽更深重了!當我軟弱地從蓮慧身上爬起來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很輕:
“不好看嘛……一點兒也不好看!”
我也感覺到,我和蓮慧像被受打擊之後盡量蜷縮成團兒的兩條青蟲,好醜!
“哎喲!”一個男孩兒的聲音:“我想尿。”
“嚴肅點兒!”那個當頭頭的少女喝斥著:“我們是在幹革命!”
後來,紅衛兵把我們這一對罪人安排在一個公社的生産隊當農民。出家人當農民很快就習慣了,因爲我和她本來都是苦出身,她的人也是在那年餓死得一個不剩。因爲她發現壞人要密謀賣掉她,她才到雲停庵落發出家的。我們婚後,雖然沒了寺院,遙遠的北京有一座天安門。沒了佛祖的金身,牆上有了一張毛主席寶像。沒了經卷,公社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本《毛主席語錄)。這是中
人人都必不可少的東西。也像在廟裏當和尚一樣,天天讀,早請示,晚彙報。“阿彌陀佛”改成爲“毛主席萬歲”,只是沒有木魚和鍾、鼓。我們的頭發在一年之後就長起來了,沒想到,秀英的頭發又黑又亮。在開始的兩年,我和秀英之間還有
身和法身的辯論,最後甚至對有沒有無生無死、無血無肉的法身,産生了懷疑。也許有,如罪孽深重的我輩,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只有拖著有生有死、有血有肉的沈重
身,在種種慾念的貪戀之中,了此一生。後來也就漸漸地淡忘了。五年後,秀英爲我們生了一個兒子。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快快”,爲什麼叫快快?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它能時時喚起我們對一個特別場景的回憶。有了兒子以後,我們對當初在命運中發生的突然變故,包括其中的痛苦和羞辱,不知道爲什麼,我們竟然會感到慶幸。從那時起,我們開始正視多年不敢正視的
身了,漸漸,一切都顛倒了過來。罪孽和羞恥化爲神聖和自然的時候,兩個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
身才融洽地結合在一起。我發現世俗的歡樂很快就讓我們癫狂得難以相認了,就像是一對鎖在一起的逆
之舟,突然失落了舵和槳,只好隨波逐流,順流而下。這一泄千裏的墮落,應該承認起初是恐怖萬分的。接下來漸漸就容易得多了,終于在適應之後,有了快樂。等到有了一個新的有血有肉。有生有死的
身延續著我們,我們就更加沈迷了。我從快快身上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她。有我也有她,她中有我,我中有她。哪一部分都有我,哪一部分都有她。快快就是聯在我和她中間的一根腸子。恐怕世上還沒有一把能把這根腸子切斷的快刀。我們倆完全是一對徹徹底底的俗人,幾乎沒人記得我們曾經是兩個出家人。俗人不是也好麼,世上大多數人都是俗人。俗人和俗人在一起敢愛敢恨,敢哭敢笑,敢打敢鬧,敢吃敢喝……起初的時候,佛陀偶爾也會在我眼前現形。阿彌陀佛!那已經不是常見的慈眉善目的佛陀了,而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溫怒的佛陀。所幸只有一刹那間就沒了……
快快五歲的時候,史無前例的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在他六歲那年,一天晚上,天上有一輪好圓好圓的月亮。我們一家三口,在開著門的堂屋裏吃飯,快快要我喂他。按道理,六歲的鄉下孩子早就不要喂飯了。可他,也包括我對他都太
慣了,他自己也太嗲。忽然,快快用他的小手指著門外對我說:
“爹!聽啊!多好聽!那是什麼聲音呀?”
快快的耳朵真靈,這不是從普渡寺飄來的鍾聲嗎?爲什麼一開始我沒聽見呢?是的,主要是因爲我沒想到。寺院大殿和鍾樓、鼓樓在十一年前都倒塌了,那座明朝嘉靖年間鑄造的大銅鍾,也已在廢墟裏埋了十一年。我注意到秀英冷不了地打了一個寒顫,用恐懼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我裝作用不經意的口氣說:
“快快!這是撞鍾的聲音。”
“爹!誰在撞鍾呀?”
“普渡寺的和尚在撞鍾。快快!吃飯!”
“和尚是什麼呀?”
“和尚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剃的是光頭。”
“爹!我不也是光頭嗎?我就是和尚!我要撞鍾!我要撞鍾!我要撞鍾!”說著就奔到門外的打谷場上,撒著歡兒地喊叫著轉圈子。我在秀英的眼睛裏看到了埋怨,我好不容易才把快快追上。捉回來。
“快快!吃飯!來,吃一根四季豆,綠生生的四季豆。我學樹上的老鳥含著喂你,你學小鳥張著嘴來接。”這樣他才揮舞著雙手,學著小鳥叫著、拍著翅膀的樣子,從我嘴裏接過一根四季豆。“來!再吃一根,快快!乖!”
“不!我要再喂我一根。”
“好!!來,喂一根。”
“來!喂你……”秀英含起一根四季豆的時候,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裏轉起來了。她這是爲什麼呢?對于她此刻的心緒,我還揣摩不透。我們早就是俗人了,俗人聽鍾不就是聽個響嗎!過去在寺院裏自己撞鍾,聽到的只是震耳慾聾的嗡嗡聲,現在,在遠
,才聽出它的悠揚來。怪不得唐人有“夜半鍾聲到客船”的詩句,夜半在船上聽鍾,格外好聽。夜晚,在家裏,一家人團在一起聽鍾,不是更好聽嗎!這時,就在這時,打谷場那邊,來了兩個人。兩個幹部,在月光下第一眼就可以肯定他們是幹部,他們都穿著藍布幹部服。左邊那個人是我們的生産大隊的
支部書記,右邊那個人是個女的。她是誰?看不出。從她那平平整整的
服來推測,是個在機關對著辦公桌喝茶
的幹部。他們朝我們走來,找我們?不可能呀!我們在這個生産隊當了十一年隊員,來找我們的幹部最高級的領導就是生産隊長。大隊幹部在開群衆大會的時候才能見到,因爲大隊支部書記有一個特點:他的左腳有點殘疾,走路的時候使不上勁,左手就不住地往後劃,所以老遠就能認出他來。
“有客人來了!”快快指著兩個來人大叫。果真是來找我們的,他們直接進了我們的家門。秀英連忙放下碗,給他們讓座。倒茶。
“芒種!還沒吃完?”大隊支部書記說話不像在大會上作報告那樣嚴厲,很溫和。那女領導怕還不到三十歲。不知道爲什麼,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想想,未必真的見過,公家人的樣子、作派都很相……
《聽鍾》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